巴黎奥运办得好不好,义乌都知道

义乌是世界小商品诞生地,一场大型赛事,从助威棒、手持国旗到假发乃至任何增添气氛的产品,都会成为商人们的海外订单。

2024-08-14 14:00 来源:36氪未来消费 文/钟艺璇 0 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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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巴黎


当巴黎奥运会落幕,远在中国的义乌却第一次感到了失落。


胜利的确足以让任何小玩意走红一阵——射击运动员黄玉婷头上的白色发夹令一名义乌商家几天内接到了超过了60万件的订单;跳水冠军全红婵喜欢的小乌龟盲盒爬向了各大直播间,这个17岁的女孩,脚上一双状似“丑鱼”的拖鞋,也足够让义乌工厂迅速看到加班的机会。


但蝴蝶的震翅对义乌商家而言,终究只像一阵微弱的风。


义乌商人陈兴生产的硅胶手环销往世界,巴黎奥运会却是他“有史以来出货最少的一次”,在过去,他从未见过任何一场全球赛事,最后只有100万单的销量。这个数字,只是东京奥运会的十分之一。


欧洲曾经是国旗商人张晓英最重要的市场。就像巴黎奥运会所呈现的那些“冒犯”一样,欧洲人习惯将体育比赛当作文化的狂欢。这种全民仪式,也让张晓英的国旗飘扬在欧洲的任何街角,在体育大年,5月和6月曾经是她的不眠夜,但今年,欧洲的国旗订单只塞满了2台机器。就在两年前的卡塔尔世界杯,直到决赛前夕,张晓英工厂的8台机器从未有过喘息的机会。


公开数据显示,今年1至6月,义乌体育用品及设备出口50.2亿元,同比增长42.3%,其中对法国的体育用品出口额增长显著。事实上,多位义乌外贸商家告诉36氪,虽有增长,但对比过去的体育大年,今年欧洲市场的这个增长数字不尽人意,就算接到了订单,以往出手大方的欧洲客人在下单时也谨慎了许多,“量少散单多,集中订单少”。 


“原因很简单,我们卖的是现场生意,买账的是到场游客。”张晓英说。


义乌是世界小商品诞生地,一场大型赛事,从助威棒、手持国旗到假发乃至任何增添气氛的产品,都会成为商人们的海外订单。但一个现实是,尽管巴黎正在竭力打破体育与城市的边界,就连凡尔赛宫也能成为马术比赛舞台,多位巴黎华人却告诉36氪,“火的是赛事,真正的游客氛围远低于预期”。


城市远比想象的要空荡。观赛过三届奥运会的张宾,向我们讲述了他在巴黎的真实见闻——如果要选择在奥运周期来巴黎,最好做足花钱的心理准备,一切都在涨价。租一个青年旅舍的床位,20天,折合1万5千人民币天价,他的一位朋友甚至动了晚上住去德国的心思。一张巴黎奥运会门票最高可以超过1000欧元,而早在伦敦奥运会,几十磅的票价还颇为普遍。甚至连巴黎的地铁票、卢浮宫门票都上调了价格。加上7、8月本身就是法国人的休假季,就连巴黎当地人,大多也在外度假。


不同于过去的野心勃勃,你或许很难想象,巴黎这座曾经与北京争夺申奥权的城市,在今天会和“节俭”和“寒酸”的话语产生联系。办一场奥运会对一座城市的基建要求之高难以估计,这也让众多城市在申奥前算起了经济帐,一个相当戏谑的画面是,在巴黎拿下申办权之前,一共5个申办城市,3个提前退出,它几乎是以一种“保送”的姿态拿下申奥权。


所以,当巴黎正忙于如何回收一场奥运会的成本时,高昂的观赛费用,也让另一头的游客望而却步。张宾观察到,在奥运周期临近前,因为真实游客的人数落差太大,酒店租金骤降。“开幕前,凯旋门附近的酒店已经降到500人民币一间”。


对于整片欧洲大陆来说,从欧洲杯到奥运会,2024年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体育大年。但失落的苗头,从欧洲杯已经开始,这届被外界评价多有黯淡的足球赛事,并没有在义乌掀起往年世界杯应有的波澜。


球衣商人温从见向我回忆起过去的足球盛事,就在两年前,卡塔尔世界杯决赛前夕,阿根廷和法国的胜负,成为了所有义乌商人的谈资。“做球衣就像买彩票一样”,他和远在南美的客户开启了一场遥远的对赌。


数十年以来,义乌工厂向来只接订单生意,用真金白银预测输赢,还只是少数人的疯狂游戏。但南美客人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决赛希望押注给阿根廷和梅西。他和温从见约定,只付40%定金,如果阿根廷不夺冠,将不再支付尾款,相反,阿根廷胜利后,他会在原定货款上再多加50%。只用了一夜,所有阿根廷球衣被如约送至机场空运,染料味甚至还未褪去。


当梅西带领阿根廷队站在领奖台上,庆祝时隔36年的一场胜利,这位传奇球员以近乎虔诚的目光亲吻大力神杯时,温从见和他的南美客人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到了今天,足球这项古老的运动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境。各球队之间的高度熟悉,让比赛的观赏性大打折扣,也让欧洲杯被冠上了“最难看”一届的名号。除此之外,梅西与C罗的职业生涯已经走向暮年,姆巴佩的失利,小将光环又尚弱,以及球迷人到中年面临的疲乏,都让这些困顿情绪延续到了奥运会。


那些遥远的、磅礴的、宏大的体育叙事,似乎和我们的生活出现了一种割离。


雪上加霜的是,红海危机让中国商人的货走不了苏伊士运河,前往欧洲只能绕道好望角,最疯狂的时候,海运费飙涨了足足5倍。


“千里迢迢运往欧洲的订单,因为海运费,最终可能货平(不挣钱)的大有人在。”张晓英说。


义乌什么都知道


作为义乌的外贸心脏,国际商贸城的庞大已经全球闻名——它拥有接近10万家商铺,500万个商品类目,面积足足有20个鸟巢那么大,有人曾计算过,如果要在每家商铺前停留5分钟,走完全部,需要耗费整整一年的时间。


义乌是世界的细小切面。这里聚集着全球最敏锐的一群商人,任何远方的声音,都能最快地抵达这里。


7月14日下午三点,温从见接到一通电话,对方问他,是否可以生产特朗普印花的T恤,如果最快,又该多久?那张发来的定制T恤图片里,胸口前赫然是特朗普振臂呐喊的一瞬间,身后美国国旗飘荡,耳边血迹瞩目。


就在北京时间9小时前,这位美国前总统在选举演讲时,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刺杀事件,全球舆论哗然。特朗普枪击案也是从里根遇刺以来,针对总统或总统候选人最严重的暗杀企划。但温从见并不在乎其中的政治意味,也对西半球发生的选票震荡毫不关心,这位中国商人只知道,批量生产这种印花工艺的T恤,“时间只要一天不到”。


李亚丽在义乌售卖望远镜,以及合规出口的瞄准镜光学仪器。7月中旬,有菲律宾商人上门,点名要最好的瞄准镜。作为持枪合法国家,美国《时代》杂志曾写过,“枪支已经成为菲律宾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尤其是在今年3月,菲律宾进一步放宽枪支管制后,所有菲律宾普通公民都将允许注册并持有半自动步枪,这位菲律宾商人看准了商机,不惜从东南亚亲自远道而来。


李亚丽的父辈也是望远镜起家,至今已有接近三十年历史。这些年,国际冲突不断,以色列、俄罗斯以及乌克兰的客人接踵而至,有时候,李亚丽觉得,做生意不仅要求精准和信任,就连抚慰也是一种能力。


尽管现实充满残忍的血与火,俄罗斯与乌克兰却有着高度相似的语言体系,它们同属于斯拉夫语族,俄语甚至本身就是乌克兰的通用语言之一。面对说俄语的客人,李亚丽相当谨慎,“从来不敢给人家框国籍”。两国的关系极其敏感,曾经她误将一位乌克兰客人认作俄罗斯国籍,对方听见后勃然大怒,当场离去。


多数时候,她能做的,只能是作为倾听者,在对方讲述战争与苦难时,适时递上一张纸巾。


市场的风向也因关系的牵连,随时在变。奖杯商人刘越讲述了一个故事,这些年,有印度商人在迪拜倒卖义乌奖杯,生意大火,刘越过去一直为他们越洋供货。后来他听说,商人们试图想从印度当地工厂找货,节省运费。他一度担心订单飞了,但对手竟然直接拒绝了这个上门的老乡生意。其中的原因让他惊奇,“他们虽然都是印度人,但是属于不同教派,势同水火,工厂主放了话,压根不可能给他们供货挣钱。”


在义乌待了多年,陈兴接到的最大的单子,是泰国国王拉玛九世普密蓬去世的手环急单,黑底黄纹,前者象征死亡,后者则是泰国王室的标志性颜色,“整整加急了两千万单”。


他曾以为这是政治人物去世后的普遍常态,后来才知道,这位国王在位长达70年,是彼时全球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并见证了19次泰国政变。在君主制日渐衰微的当今世界,普密蓬国王所经历与化解的政治危机,对泰国人的精神世界影响深远。


在纷纭的国际大事和爆炸性的突发新闻面前,今年的奥运会甚至相形见绌。


陈兴从2009年开始竞标与承接官方授权订单,巴黎奥运会是最知名的一次。这位商人也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如此庞大且持续的媒体采访,记者蜂拥而来,有人问他,“接下奥运订单,你高兴吗?”


对着镜头,他说——“其实特别高兴也没有,说白了,我们这些小公司还是以利润为主,现在欧洲市场利润这么低,接到了那也就做了。但其实高兴也是可以的,既然你们都这样问了。”


“换个问法,那你紧张激动吗?”


“你要听真话吗?我确实紧张,我只保佑这批产品能做的漂亮,千万别在奥运会上给我出岔子。”


他没有给出对方想要的答案。对于义乌商人而言,奥运会只是他们生意的一个周期。外界的解读再多,也只是一笔四年一次的订单。事实上,从年初准备奥运会开始,许多商人已经发现了一个趋势——从今年来,发达国家订单锐减,利润也再没有过去高昂。这才是他们失落的真正原因。


张晓英举了一个例子,她今年发往欧洲的国旗订单,千里迢迢的生意,毛利只有20%不到。国旗批发单价一向以角为单位,折合下来,净利更少得可怜。但客户依旧还在继续下探价格,红海危机爆发后,面对天价运费,压价电话一个个打来,“不能不做,你不做就有别人做,钱少了是小事,人没了是大事。”这个中年女人用手撑着头,一脸愁容。


事实上,因为天然的国家边界感和高度离散,欧洲市场一直是难啃的骨头。如果没有利润优势,欧洲订单分散性强并非好事,这样一对比,过去利润低、但走量集中的非洲市场优势反倒显现。“过去完全靠欧美,他们的赛事利润足够让我们吃一年。现在市场已经被迫转方向了,原先大家不看好非洲市场,结果现在成了重点市场。”


从今年来,刚果(金)已经取代曾经的意大利和西班牙,成为张晓英最大的客户。她的刚果(金)客人做的是家族生意,几年前,年迈的父亲已经不再漂洋过海来中国,换儿子来接替。作为多党派国家,刚果(金)人口超过1亿,每年每人参与政治活动的频率极高,用陈兴的话说,小到一个村都要选举——2023年刚果(金)的大选活动期间,竞选各种职位的候选人足足超过了10万。


这些此消彼长的选举,也成就了张晓英的国旗订单。最多的时候,她运往刚果(金)的国旗订单会有上百个货柜,数量巨大,折合数千万计。在许多商人的经历里,第三世界国家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激情,温从见还记得,曾有非洲商人向他定制印有候选人头像的T恤,不在乎质量,就算一次性也能过关,对方一口气拿下接近千万件,数字远超想象。


后来他才知道,资方实力雄厚,当年为了选举造势不惜成本,见人就送,上到老人下到幼童,不管是不是支持者。


不确定的跨境生意、“确定”的美国大选


总的说来,义乌的出口生意没那么好做了。


奖杯商人刘越在义乌做了十几年生意,印度过去一直是他的核心市场,但从两年前开始,曾经的印度客户决心自己吞下本土订单,对比义乌,本土拥有更廉价的劳动力,又能够避免长途运输的成本。如今三个印度本地工厂已经开工,刘越的印度订单比重已经降低4成。


温从见说,现在义乌的商人面临两种情况——第一,欧洲市场疲软,非洲等低价市场利润太薄,如果B端生意增长见顶,他们需要转向跨境电商做大C端生意。第二,主动做品牌,提高利润。


但这并不容易。义乌外贸市场运转了数十年,它拥有自己的规则与秩序。一位TEMU招商告诉我,在义乌,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深深的错位,这些外贸厂家有货源、有产能,就算TEMU开放了全托管,他们对跨境电商的态度却依旧保守,其中的原因似乎脱离了商业逻辑,“竟然是没有精力”。


商人们并不知道,为了他们, TEMU和SHEIN已经在义乌“打了一架”。SHEIN卖家杨超说,SHEIN过去在义乌的招商门槛颇高,“只针对工厂,定向招商,只能我邀请你,不能你主动加入我”。但两年前,TEMU入场,这个来势汹汹的平台几乎不再对商家有任何门槛要求,“从那以后,SHEIN就变成了,只要在其他经营的电商平台店铺年营业额大于30万就成。”


一个戏谑的反面是,作为平台们争夺的主角,工厂型商家对它们的打架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他们唯一的感受,是疑惑为什么每天的招商电话总是“摁都摁不断”。卖圣诞彩条的中年商人李国山已经总结出了一个规律,“那些进门不说话,站在门口眼神乱飘,说话也不敢看我,聊两句就要名片的,多半是(招商)了。”


我问他,给一张名片有那么难吗?这个商人却说自己不胜其扰,招商们加了微信后,要么几天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大段的群发消息,“一点生意人的真诚都没有”。


李国山今年50多岁,早年在边境和俄罗斯人做生意,后来在义乌做外贸接近30年,他自身就代表着一批最早的义乌商人,信仰传统,也深谙生意的精明与诡谲,却已经没有能力和精力再去理解电商的逻辑。听说附近饰品店老板的女儿,一天在平台上的投流费就要8万,他惊得直摇头。40多岁的张晓英去过一次电商班,那里的年轻学员并不爱搭理她,“一种看大妈的眼神”,从此她再也没踏入。


作为义乌少数直面跨境电商的工厂厂家,年轻的温从见也在感受着规则和利益的冲撞。


从巴西世界杯后,温从见已经在做自己的原创球衣生意,他经历过最低只有5个点利润的非洲市场,觉得实在疲累,如今也想借助跨境电商把球衣卖到欧洲去。球衣因为涉及的知识产权复杂,像温从见这样有版权的原创商家并不多,他还记得,当时TEMU打了好多电话,“才把我请过去”。


开始,TEMU大方接受了他的定价,那是一笔丰厚的利润,但半年来,模仿的球衣越来越多,他的产品在频繁的全网比价系统里,一降再降,最后直到半价。有时候,他觉得TEMU小二比自己的印度客户还难缠——在义乌,印度客户已经是最出名的价格敏感人群。


SHEIN的比价也越来越严格,“SHEIN做服装起家,只会更严苛,他们对服装布料、剪裁的了解远超TEMU,砍价也更凶猛。”温从见说。


中国电商平台们的出海竞赛已经并非新鲜事,对于商品定价的内卷几乎疯狂,温从见作为工厂型商家,或许还有利润可言,只是对于杨超这类生存在工厂与平台之间的运营型商家,局面更不乐观,“平台会主动挑选你卖得最好的几种品类,全网比价,如果不同意低价,那就直接下架。最可怕的时候,比价的单位精细到了厘,元角分的后一位。”


只是这种波动,对于绝大多数义乌商人而言,还只是未知的远方。张晓英和李国山人到中年,都在期待自己的孩子长大后,能够主动迎接这些新的风浪,而他们做的,只是在自己几平米大的格子间,履行那条漫长国际贸易链条里属于自己的一环。


8月11日晚,巴黎奥运会将在法兰西体育场正式闭幕,义乌商家们的奥运时间就要结束。而下半年,世界瞩目的大事件是美国大选,他们已经在为其做准备。


7月,就在特朗普遭刺杀事件后,关于特朗普选举胜算大涨的报道开始频现。但事实上,许多义乌商人,早早就有了先知与判断。 


“从年初到现在,今年没有接到一个拜登的订单”,陈兴说。他还回忆起2016年特朗普与希拉里的选举角逐,彼时希拉里所代表的美国经典精英政客形象曾一度被外界看好,在美国,尽管希拉里的政治广告和造势铺天盖地,但陈兴知道,那一年,他没有接到过任何关于希拉里的手环订单。


张晓英也是如此,7月20日,她的新一批印有特朗普头像的旗帜已经从港口发出,整整一个货柜,接近20万面。“上一届可能还看不明白,至少这一届,我手头还没有拜登一个单子。” 


一天之后,拜登真的退选了。7月21日,这位美国现任总统宣布退出2024年总统竞选,这也是美国自1968年以来,在任总统首次放弃竞选连任。


拉开抽屉,陈兴拿出了他的特朗普手环订单样品,仅仅这一款手环,在今年售出了十余万个。只是这并不算多,身边生意好的同行,几百万的订单也大有人在。


手环是纯黑色,上头有白色英文刻字,连续做了几届美国大选订单,陈兴却说,自己其实压根不认识这段英文,他转头问我,“所以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TAKE AMERICA BACK.”手环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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