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兵工厂球迷而言，输掉2月16日对阵曼城的天王山之战，宛如乌克兰人被迫割弃克里米亚一样令人难以接受。这不是阿森纳第一次输给争冠对手，事实上，两周以前他们刚刚在足总杯败北；过往五年以来，阿森纳已经在与曼城的各项赛事对决中遭遇了11连败。尽管联赛排名不相上下，但只要看过那场比赛，就会明显感到双方实力仍然存在一种结构性的差距，曼城当家前锋哈兰德1.7亿欧元的身价，足足是中圈弧对面阿森纳前锋恩凯迪亚的10倍。

这种俱乐部实力的绝对差距绝非偶然。本月初，英超官方发布声明，称曼城俱乐部自2009年以来，连续多个赛季违反高达115项英超财务平衡规则，购买了大量与俱乐部经营水平不相称的顶级球员，从而使得竞争对手在绝对实力上难以望其项背。如果相关指控最终坐实，曼城可能会面对罚分、降级甚至取消冠军资格等一系列严重处分。

消息发布后，在英伦体坛引起轩然大波，联赛争冠对手纷纷指责曼城“出老千”，并要求英超进行重罚。一向温文尔雅的阿森纳功勋教练阿尔赛纳•温格（Arsene Wenger）第一时间站出来指责曼城，他在接受beIN Sports采访时回忆起自己与英超金元足球对抗的那些年，“我很清楚记得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不得不在没有钱的情况下与拥有无限资源的球队作战”“那是我生命中最为艰难的时期”。

温格记账本

这一时期起于2007年。那一年，前泰国首相他信、阿联酋阿布扎比财团先后收购了曼城队。此后三年，曼城接连创造英超最高转会纪录，从各大豪门挖角顶级球员，亚亚图雷、席尔瓦、阿奎罗几乎在同一时间来到曼彻斯特，并在此后十年为这支临时拼凑的土豪俱乐部带来了8座英超冠军、6座足总杯冠军和8座联赛杯冠军。

同样是在2007年，阿森纳新建的酋长球场正式完工。俱乐部耗资4亿英镑兴建这一项目，球场容量由3.8万人增至6万人，这意味着俱乐部将获得更多的营业收入和投资回报。然而对于温格而言，这意味着他的球队被迫要在此后的八年里与俱乐部分担2.6亿英镑的巨额债务。此前一年，阿森纳刚刚闯进欧冠决赛，创下俱乐部历史最好成绩；彼时没有人会意识到，此后的16年，阿森纳仅仅拿到两座装点门面的足总杯冠军，再也未能染指分量最重的英超冠军。

为了确保阿森纳财务平衡，温格在其英超生涯的第二个十年里接连出售经验丰富的俱乐部队长，坎贝尔、加拉、亨利、法布雷加斯、范佩西陆续离开球队。利用记账本上回收的资金，温格转而购买初出茅庐的年轻球员，以维持球队必要的竞争实力。酋长球场还贷的八年间，阿森纳的联赛排名始终稳定在第4名左右，国内球迷因而戏称阿森纳为“阿四纳”。其他孔乙己式的著名外号还包括“最已阵（最强之人已在阵中）”“温差签（温格差点儿签下一名球员）”“温存息（温格的转会资金始终存在银行收取利息）”。 2011年夏天，阿森纳在一场与老对手曼联的较量中以2-8惨败，创下建队115年以来的历史最差纪录。在与英超豪门硬碰硬的对抗中，阿森纳常常是失利的一方，温格的死对头穆里尼奥在那些年里经常嘲笑他为“失败专家”。

为了遵守英超财政规则，温格忍辱放弃了其职业生涯的黄金时代。尽管未能带领球队再铸辉煌，但温格对俱乐部债务问题的妥善处理为他赢得了赞誉。在最为艰难的那几年，温格经常是联赛唯一一位在转会市场上获利的俱乐部经理， 2004-2009年间，阿森纳平均每个赛季转会获利440万英镑。尽管经历过阶段性的低谷，阿森纳最终还是恢复了元气，本赛季凭着一支青年近卫军重回英超榜首；尽管温格在2018年已经离开球队，但几乎没有人会否认，当前的阿森纳仍然是一只温格的阿森纳。

中东印钞机

历数英超各大豪门，温格是最有资格指责曼城的教练。2009年，大抵是曼城金元足球的第二年，温格将当家前锋阿德巴约卖给曼城；2011年，阿森纳整条左路进攻线纳斯里和克利希齐齐转会曼城；2014年，右后卫萨尼亚转会曼城。彼时这批球员非常年轻，被动转会使得他们对温格产生了恨意，此后每次与老东家对决总是踢得火药味十足。温格在痛失爱徒之后，也经常会酸腐地指责曼城吃了“金元兴奋剂”。

这种显著的俱乐部实力差距并非没有引起注意。2018年，欧足联曾经对曼城做过专项调查，并于2020年指控其违反财务平衡规则，判决俱乐部禁赛两年。曼城随即上诉，同年7月，欧洲体育仲裁法庭推翻了这一判决，最终曼城只因配合调查不力罚款1000万欧元，这一数字不过是前锋哈兰德几周的薪水。本次英超官方历时四年调查再次提出指控，尽管看起来问题要严重很多，但曼城依然处之泰然。

收到指控后的第一个比赛日，曼城体育场5万名球迷齐声高唱，“我们是曼城，我们想作弊就作弊！”与此同时，一张巨大的横幅出现在体育场上方，横幅上印着曼城新聘请的律师潘尼克（Pannick）的照片，配文是“伦敦街头蔓延着恐慌（Panic on the street of London）”，Panic一词一语双关，甚为得意。现年66岁的潘尼克在英国法律界久负盛名，其客户从前首相卡梅伦、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到俄罗斯总统普京。《卫报》曾经描述潘尼克的法庭辩论艺术“有一种禅宗般的美感”“在他的手中，为客户辩护更像是讲述一个温柔的枕边故事”。潘尼克也喜欢这单案件，三年前他就是曼城上诉欧足联的代理律师，本次重操旧案可谓驾轻就熟。潘尼克原本是阿森纳球迷，然而他始终认为“人们有权就自身的合法权利获得律师建议，无论他们被指控的行为多么应受谴责”。这是他在几年前为普京代理诉讼时所援引的逻辑。

这就是金元足球的魅力，有钱即可任性，有钱即可为所欲为。曼城董事会主席穆巴拉克有言——“宁愿在未来10年花3000万美金聘请世界上最好的50名律师应诉，也不会接受对俱乐部的任何惩罚”。不出意外，曼城在本赛季依然可以毫无顾虑争冠，他们不会被扣分，本赛季不会，下赛季或许也不会，这是金元足球的逻辑，整个英超联赛都在信奉。

英超金元足球再起波澜

自2003年俄罗斯寡头阿布拉莫维奇买下切尔西以来，英超联赛就深刻认同这一逻辑。没有人关注温格的寒酸记账本，球迷们只关心什么时候天上会突然掉下一位土豪老板。除了曼城以外，英超的第一波金主主要来自美国。2005年，美国格雷泽家族以7.9亿英镑的价格收购了曼联；2006年，美国亿万富翁兰迪•勒纳接管了阿斯顿维拉；2007年，美国体育大亨斯坦•克伦克购买了阿森纳9.9%的股份，并在此后逐渐累加至第一大股东；2009年，美国商人肖特买下了桑德兰；2010年，美国芬威体育集团以3亿英镑收购利物浦。

在金元足球世界，亚洲商人多少有些后知后觉。2009年，港商杨嘉诚买下伯明翰；次年，印度家禽业巨头文姬集团收购布莱克本，泰国维猜家族接盘莱切斯特城；2016年，复星郭广昌以4500万英镑拿下狼队，那两年，中国出台了鼓励扩大体育消费的国务院文件，中国商人几乎在一夜间从世界各地疯狂买下11支俱乐部。除了通过财务投资获取收益，这些金主们还渴望通过顶流的英超联赛获得更好的企业声望和品牌形象。伴随英超转播收入连年上涨，各大豪门的俱乐部估值开始水涨船高，这使得各路资本逐渐滋生出一种本能的套现冲动。

新一波的金元足球盛宴仍旧由阿布拉莫维奇掀起。2022年，伴随俄乌冲突爆发，英国政府第一时间与俄罗斯资本划清界限，并对阿布拉莫维奇实施了制裁。重压之下，俄罗斯寡头被迫以42.5亿英镑卖掉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切尔西，2003年买入之时，这笔交易只有1.4亿英镑，19年之后，俱乐部估值足足翻了30倍，这一数字震惊了英超各大金主。

几个月之后，曼联格雷泽家族决定跟进。2005年，格雷泽家族以2.7亿英镑买下曼联；2012年，俱乐部成功登录纽交所上市，格雷泽家族赚取了4.5亿英镑的股票收益，同时继续保留俱乐部69%的控股权。多年以来，格雷泽家族对曼联实施“吸血”式经营，对球员转会一毛不拔，老特拉福德体育场自2005年以来就未有进行任何重大改造，曼联完全是在凭借顶流的品牌形象保持俱乐部财务平衡。按照格雷泽家族的测算，曼联的估值高达60亿英镑，家族持股份额可以赚取45.9亿英镑，较之于此前的收购价格足足翻出17倍。

几乎同一时间，芬威体育集团也开始释放利物浦的出售意向。自2020年英超夺冠以来，利物浦在各项赛事中的战绩疾速下滑，本赛季联赛排名目前仅居中游。曼联和利物浦都是英格兰足坛拥有强大市场基础的传统豪门，但两家俱乐部在过往十年各自只赢得过一次联赛冠军，吸金能力逐步下滑，如果各大金主想要投资套现，此刻或许就是最好的时机。然而，按照当前全球通胀、估值虚高局面，在市场上找到有钱有势的接盘方并不容易。就在美国商人四处张望亟于脱手离场之时，时隔十年，中东石油金元再次登上英超舞台。

上周末，卡塔尔投资局、卡塔尔前总理之子谢赫贾西姆在一份电子邮件声明中证实，已经向曼联提出60亿英镑的收购报价，卡塔尔财团的竞争对手将是英伦老派豪绅代表、英力士集团主席吉姆•拉特克利夫爵士。曼联收购战将历史性地成为本土主义vs外部势力、传统主义vs现代世俗的伦理对抗，这使得这场金元足球盛宴更加好看。

为了表明足球就是足球，无关乎金钱和政治，双方不约而同采取了温情路线争取球迷支持。拉特克利夫来自大曼彻斯特东北部的奥尔德姆，他在去年10月告诉《金融时报》：“我是曼联的终身球迷。1999年在巴塞罗那，我亲眼目睹了那场精彩的比赛，它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那的确是一场精彩的比赛，谢林汉姆和索尔斯克亚在比赛补时阶段的两粒进球使得曼联在那一年的欧冠决赛中成功上演了对拜仁慕尼黑的大逆转，很多曼联的死忠球迷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爱上这只球队的。

卡塔尔财团的手法更加高明，谢赫贾西姆并不打算通过卡塔尔投资局直接收购，而是成立了一家“92基金会”对俱乐部进行专项收购。基金会的名字是在怀念曼联1992年入队的黄金一代，包括大卫•贝克汉姆、瑞安•吉格斯、保罗•斯科尔斯和内维尔兄弟，这批队员是1999年曼联问鼎欧洲冠军的绝对主力，卡塔尔财团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表明，中东能源国并非只是有钱，同样可以拥有根植于英伦本土的深沉情感。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卡塔尔财团正在竭力澄清。按照欧足联规定，如果投资实体同时拥有对两家俱乐部的控制权，那么他们将不能同时参加同一范畴的欧洲赛事。在卡塔尔财团内部，主导英超交易的卡塔尔投资局（QIA）和卡塔尔体育投资公司(QSI)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者在2011年收购了法甲豪门巴黎圣日耳曼，那是一只在这个星球上同时拥有梅西、姆巴佩和内马尔的不可思议的庞大怪物，为了能让曼联和巴黎圣日耳曼同时进入欧冠赛场，主导曼联交易的投资主体必须单独设立。据市场消息，卡塔尔投资局同时还在密切接触利物浦和热刺，甚至可能同时通过两个互不干涉的投资主体在英超布局两支豪门球队，可谓“壕气冲天”。

十年过后，英超金元足球再次迎来繁荣时代，中东土豪是本轮盛世的主导者。在卡塔尔财团疯狂布局以前，阿联酋财团已经打造了曼城的伟大十年，沙特财团于2021年一举买下纽卡斯尔联，这家联赛中游俱乐部在本赛季英超排名第三，并成功进入了联赛杯半决赛。如果本次卡塔尔财团顺利完成收购，中东地区主要能源国在英超也便实现了大团圆。当美国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准备离场之时，中东土豪正在满怀豪情壮志准备开启新的资本盛宴。

对于这些国家来讲，投资机遇难得，而金元得来最易。根据业界预测，2022年，仅沙特阿美一家能源企业全年盈利就高达1727亿美元，这一数字堪比美孚、雪佛龙、壳牌、道达尔和BP五大能源巨头全年净利润之总和，买下几十亿美元的英超球队只是洒洒水，并且有助于多元化分散投资风险。同时，卡塔尔世界杯的巨大成功也给中东能源国大举进军体育市场带来了启示，通过打造体育IP可以显著改善能源国的世俗形象，大幅提升国家的文化品位和精神风貌，甚至间接作用于一些棘手的政治问题的处理。长期以来，中东能源国的人权问题始终为美欧诟病，“卡舒吉事件”已经成为沙特政府挥之不去的阴影，卡塔尔政府涉嫌虐待移民，导致5000余名建筑工人在世界杯场馆修建时死亡，阿联酋则深深卷入也门事务，并面临酷刑制度指控。然而，英超联赛似乎对此类问题并不真正在意，纵容中东能源国控制旗下的豪门俱乐部，几乎每一场英超比赛，至少有一只球队会在胸口刻印中东航空公司的名字，前文提到的阿森纳酋长体育场，准确全称应该叫作“阿联酋航空体育场”，而温格的死敌曼城队，则座落于“阿提哈德体育场”，隶属于阿联酋另外一家航空公司。

这是新一轮金元时代的英超叙事，资本不分国界，资本无关乎道德。有如加里•莱因克尔的名言，足球是一项简单的运动，22名球员追逐皮球90分钟，最终由工资单更高的球队获胜。这个时代，温格式的节制美德不再被推崇，温格式的足球经理人也将无法再找到工作，如同温格本人也没有再担任俱乐部教练一样。足球是一项现代运动，球场要现代，战略战术要现代，俱乐部经营理念也要现代。如果本赛季能够夺冠，或许阿森纳也会财大气粗地买下哈兰德；如果温格不再担任教练，或许阿森纳也会变成另外一只曼城队；终有一天，英超赛场会彻底沦为中东能源国的代理人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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