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健身房里发生的事,也许不会发生在别处

能抵抗锻炼的惰性,能克服社恐,还有新的人生体验,我心动了。

2023-01-24 14:00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记者/田纳西 0 20035


晚上7点,北京西三环一家24小时健身房,我体验了一回团操教练。


会员,两个人。


教练端APP显示,本次课有八人报名,但到场的只有两人。


我的情绪一点也没受影响——教练嘛,不就是全世界被放鸽子最多的人吗?


再加上那是一段“特殊时期”,热搜上时不时就有专家“建议阳康后不要剧烈运动”,大家考虑到自身健康情况,不来也正常。


我也因此精心准备了一段开场白:现在大家的身体都还处于恢复阶段,该划水时就划水,量力而为,今晚我们主要感受下健身舞蹈的快乐。


两位会员都露出了笑容。气氛轻松。完美。


社恐也能成为团操教练?


50分钟课程,我跳错动作1次,到台下与大家互动2次,激情喊麦8次。


跳错时,我会开玩笑地说: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啊。只要你不尴尬,别人也就没那么在意。


课程结束,我的教练端APP显示,100元课时费已到账。


我算了笔账:从家到健身房,来回打车花了48元;跳完我点了个轻食39元。当天净赚13元。


钱虽少,意义重——在这个周日的晚上,我可能因为第二天要上班的忧愁,瘫沙发上刷手机一动不动。但现在,我不仅赚了13元,还消耗了450大卡,收获不小啊。


事实上,这不是我第一回当团操教练。成为一名团操教练,需要培训、考核、面试、背套路、备课,有点健身底子或舞蹈基础的人,也得至少准备一个月。


我在2022年7月通过了考核,8月开始每周上2到3次课。每次上课的会员,少则四人,多则十六人。


在北京,像我这样的兼职团操教练有五六百人。白天,他们可能是某个公司的职员;晚上,换上运动服,他们在操厅的舞台上活力四射。


有些人兼职团操教练是想赚点外快,有些人是多掌握一门技能,有些人想调剂平淡的生活。而我,一个社恐——超过三人的聚餐就开始不舒服,日常也很难有松弛感,没准兼职团操教练可以让自己open一丢丢?


有这个想法,缘于我作为会员,上了几次课后,碰到了一位“明星教练”。


团操课里总有些“明星教练”,他们通常全职任教,技术过硬,感染力强,无论去哪个健身房,都会有一批固定的学员跟着,像极了追星。


我遇到的“明星教练”,36岁,脏辫,美黑。灯光一暗,音乐一响,她蹦了起来——你就觉得她好像一瓶可乐,滋啦一下被拧开,全身都冒着亮晶晶的能量泡泡。好有活力啊,那是我最向往的状态。


有一次她说起最近有团操课程的教练初培,“想兼职赚点小钱的可以联系我。”


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的人生规划里,还不曾有过成为一名团操教练这样的选项。但那是2022年的年中。一年过半,没有去一个新的地方旅游,没有做一件新鲜的事,生活在不确定性中沉闷。


能抵抗锻炼的惰性,能克服社恐,还有新的人生体验,我心动了。


当然前提是我有四年的弗朗明戈舞蹈基础。“团操要让健身小白们也能跟上,动作能有多难呢。”我心想。


考核通过,上课看起来也没那么难。当成一次表演即可。


王尔德说了,“我喜欢表演。它比生活真实太多。”王尔德还说了,“人以自己的身份说话时最是言不由衷。给他一副面具,他就会道出真情。”


我有了一副团操教练的面具,上了舞台,我就发现了另一个我。


我会找各种话题和学员聊天。我在舞台上笑得,仿佛我分分钟就能反制生活的蛮横。我会根据健身舞蹈的风格变换表情,爵士小节我努力展现性感,韩风小节我扮酷,冲刺小节我带着大家喊麦,“跟我一起喊出来,嘿!”——我格外喜欢这个小节,喊得声嘶力竭,边喊边想,哇塞,我还有这一面!


我表演得很不错。但问题在于,有些事情,光靠表演不行。


兼职团操教练的第二周,我就收到了一条差评。


“没有比较就不知道这个教练这么差”


“没有比较就不知道这个教练这么差。感觉很不自信,动作做不到位总是忘。”


收到这条会员留言的那个下午,我瘫在沙发上就宛如陷在一双湿透的袜子里,“蓝瘦香菇”。


我领悟了一个道理。


团操教练应该恪守一个原则:精通所教课程的技术。你笑得再卖力,你费尽心思与会员互动,都是整花活儿。只有教练动作到位了,会员才有可能模仿准确。


而我所教授的健身舞蹈课程,50分钟一共14小节,包含了街舞、爵士、雷鬼等十几种风格,以便会员不会感到枯燥。有些舞蹈风格,比如街舞,需要你的小肌肉群灵活,但我的小肌肉群似乎从来就没有营业过。


有一次我录下了练习的视频,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视频里的我,在做爵士Wave(身体波浪)动作时,像极了脑瘫患者在做复健。


练,就得花时间。但作为一个新媒体人,有跟不完的热点,编不完的稿子,时间就像切成薄片的黄油,每件事都需要来一片,满足副业备课只能切得再薄一点。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不同的团操教练有不同的烦恼。


王新是我在入行后认识的一个兼职团操教练,主业是一家国企的行政。为了多赚点钱在北京买房,他拿下了三个团操项目的认证,每次去一个健身房,可以连着上三节不同的课。每晚能入账约400元。


24小时健身房通常都不能洗澡,连着上课有时来不及换下被汗水浸透的衣服,上个秋天,他感冒了几次,最严重的一次得了带状疱疹,课程只能暂停。


搏击操教练老吴也是出于多赚钱的考虑开始兼职,但去年他常去授课的五个地下健身房,有大半年无法开业,收入少了一大半。


95后四川姑娘安宁,会员送外号“小舒淇”,是那种走在路上就会有人邀她街拍的靓女。她也拿下了两个团操项目认证,晚上跳完两节课后,满身汗味自己都嫌弃,上了地铁她会故意站得离人群远一点。


而对于我这种更多出于体验目的的兼职教练,收获还是远远大于付出。


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一天临近下班,因为一篇稿子被领导痛批了一顿,但当晚7点我得赶去上一节团操课。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我打上车,在车里还温习了一遍完整的团操套路,跟没事人一样上完了整堂课。直到再次打上车,回想起下午挨批的场景,一下子委屈得哭了。


但从前往健身房到上完课的近两个小时里,我没有陷在情绪里,时间就跟偷出来的一样。


春天,快来!


作为一个媒体人,这份兼职还有一个收获:健身房是我观察当下生活的一个切口。


在健身房里发生的事,也许不会发生在别处。


在这里,身材可以被肆无忌惮地谈论。“从阳了后到现在,我一个月没锻炼了,胖了十斤。”“你这趟出差应酬多吧,一周没见,你小肚腩又出来了。”但奇怪的是,跳健身舞蹈团操的会员,很少有身材过于肥胖的。


一堂健身舞蹈类团操,男女会员比例大概为2:8。男同事刘森出于好奇,跟我去上了一节团操课后表示,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刘森一直有健身习惯,是出于上学时被霸凌的经历,“大多数男性和我一样,来健身房都是为了力量训练,跳团操有像撸铁那样看着胸肌一点一点鼓起来的直观吗?”


会员小鱼跟着我跳了几次,渐渐熟络起来。我在四家健身房门店任职,有两家她是不会去的。


“三环边上那家操房,有两面大落地玻璃,里面跳得怎么样,外面看得一清二楚。我动作放不开。”她说。


“西站附近那家我也不去,亮晃晃的白炽灯,跳到一半我就没劲了。别的团操房都有五彩射灯,一开秒变复古迪厅。”她说。


或许小鱼和我一样有点社恐?


有多少社恐在灯光昏暗的操房里上团课很难统计,但很多时候,迟到的会员不一定会站在最后一排。


“你往前站站,第三排还有位置。”盘踞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社恐给迟到者找了个好位置,这个角落是不能让给你的。


操房第一排站什么样的人格外重要。通常第一排站些跳得比较好的人,可以带动后面会员的情绪。一旦在台上发现这样的人,我就鼓励他们往前。


站在台上,会员们的感受透过表情、动作,我大致能猜到七八分。有些人还在做动作,但他的眼神告诉你,他已经累得脑子关闭了。这时我会用话语来活跃气氛。有些人跳到一半,脸拉下来,嗯,给我的差评在路上了。有些人自始至终面带微笑,嘿,我今晚能给自己加鸡腿了。


兼职团操教练的第四个月,我渐入佳境,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好评。有一位新会员下课告诉我,这节课体验不错,她是一名口腔诊所的医生,可以送我一次洗牙。


信心有了,我开始期待开春之后,健身房的客流回归,大家的身体也已恢复,我能多上几节课。


没有谁比健身行业的从业者,更迫切地想要春天的到来。


冬天和春节本是健身行业的淡季,再加上很多会员阳康后还需要休养,这段时间健身房的人流大大减少,团操的排课密度也降低到每个门店一天只排一节课。


但是,在经历过去三年的困难之后,留下来的健身房更具有竞争力,从业者的心态也乐观了起来。


春天,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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