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静 韩聪:我愿俯身,为你架起一座桥

这块金牌,隋文静和韩聪等了15年。

2023-01-06 14:00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记者/徐鹏远 0 14547


北京冬奥会之后的这一年,隋文静和韩聪暂时告别了赛场,没有参加新赛季的任何大赛。这是一段难得的轻松时光,此前他们在首钢园区的国家冬训中心封闭训练了整整三年,多数时候的生活半径不超过周边500米范围。


对隋文静而言,这个休整期过得着实充实。冬奥会一结束,她就去拍了一套汉服写真,因为刚比完赛正是身材最好的时候;北京有演出的日子,她总会穿梭于各个剧场。作为北京体育大学的研究生,她也利用这段时间撰写毕业论文,同时在北京舞蹈学院访学,经常“钻进一间教室里听完一节课,然后钻进另外一间教室”。此外,她还写了一本书,在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用十余万字回忆了自己过往人生的点点滴滴。这些文字最后取名《不止文静》,前不久刚刚出版。


韩聪的生活也增加了一些新内容。9月时,他被国际滑联任命为单双人滑技术委员会运动员委员,随后参加了一次会议,与其他委员共同讨论了技术规则的一些相关问题;11月,他又报名中国花滑协会举办的国家级裁判员线上培训班,通过笔试、技术动作识别、实践操作三项考核,拿到了裁判员资格认证。最近,他还搬了新家,正在一点一点布置着这方属于自己的避风港湾。


不过,相比于天性开朗乐观和喜欢新鲜尝试的隋文静,韩聪心底总隐隐有着一丝空虚落寞。过去十几年,决战奥运是他作为运动员日复一日艰辛拼搏的动力,尤其在悉数斩获了四大洲锦标赛、大奖赛、世锦赛的冠军后,奥运金牌更是成了最大的心结。如今梦想照进现实,喜悦过后,却发现那个长久悬于前方的准星不见了。


“夏天的时候我还跟小隋说过,突然间觉得失去了一些人生的目标和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做得对还是错,陷入了一种焦虑,挺迷茫的。”韩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必然走到2022年的路


这块金牌,隋文静和韩聪等了15年。


2010年,申雪和赵宏博在温哥华冬奥会登上最高领奖台后,宣布退役。从这一刻起,隋文静和韩聪就成为了中国在双人滑项目上新的希望。自2007年牵手搭档开始,他们迅速地以惊艳之姿闪耀国际赛场:2009年,首次参加青年组大奖赛便凭借四战全胜的成绩拿下总决赛冠军;2010年,两人在世青赛也顺利摘得桂冠,并于其后两年连续卫冕,完成三连冠壮举;升入成年组后,他们又在首次亮相的2012年四大洲锦标赛上夺魁,同时以201.83分的成绩成为中国双人滑史上第三对跨过200分大关的组合。


然而隐患也在悄然间暗暗埋下。尽管隋文静和韩聪拥有过人天赋,却也存在着一个难以回避的天然缺陷。通常双人滑都由一个高大的男运动员和一个娇小的女运动员组合而成,以有利于完成托举高抛和空中转体。但韩聪的个头并不高,无法与隋文静形成充分的身高差。为了完成高质量的技术动作,除了韩聪需要加倍训练力量,隋文静也必须做到比其他女运动员更高的抛跳高度——这意味着她的脚踝、膝盖以及脊柱要承受更大压力。因此2013年时,隋文静患上了骨骺炎,那年的世锦赛,当自由滑的音乐一结束,她便跪倒在了冰面上,久久无法站起。


2014年的索契冬奥会就这样与他们擦肩而过,那是他们的职业生涯第一次陷入灰暗之中。面对《中国新闻周刊》,韩聪说:“索契那次去都没去上,连资格都没争取上,还是挺难受的。我记得,过年的时候坐在家里,看着别人出现在奥运会赛场上,那一刻一个人默默地在流泪。”


但失落没有停驻太久,他们就又投入了训练,朝向平昌重新出发。为了尽快回到赛场,隋文静选择了保守治疗,在韧带断裂的情况下,仅仅依靠肌肉力量维持着运动机能。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创造了一连串优异成绩:三个四大洲锦标赛冠军、三个大奖赛冠军,并在连续两届世锦赛收获亚军后,终于在2017年首次加冕,成为中国第三对双人滑世界冠军。


接连的成功,也让自信在两人心中不断生长。启程往平昌的半个多月前,隋文静发了一条朋友圈:“这世界就是这样,当你勇敢去追梦的时候,全世界都会来帮你。”至于韩聪,更是悄悄种下了一个颇具雄心的志愿:他想为中国花滑创造和引领一个新的时代。


只是命运的脚步并未沿着期待的轨迹行进。短节目排名第一的他们,在自由滑决赛中意外地出现了两个跳跃失误,最终以仅仅0.43分的微弱劣势屈居亚军。颁奖仪式上,隋文静的眼眶里始终含着打转的泪水,韩聪几次看向她,只能给予她一个安慰的拥抱——或许,这个拥抱只是那一刻他们互相支撑的唯一倚靠。


平昌归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隋文静经常会在睡梦中哭起来,吓得奶奶担心她会不会精神出了问题,以至于后来每次夜里呜咽时,母亲就会马上把她叫醒。韩聪没有这样哭过,面对失利的痛苦,他唯一的处理方式就是默默忍受。“那段时间挺难受的,不敢去回想平昌的任何一个点,哪怕是颜色,心里都会立刻产生很大的负面情绪。”回忆起那些日子,韩聪至今仍旧难以平静:“输的话,差几分都行。就差0.43分,挺不甘心的,明明距离胜利这么近,一步之遥,然后这一步就要差出四年来。”


四年,对运动员来说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无论自身的竞技状态,还是外部的竞争局面,都会在这期间发生许多无可确定的变化。一步之遥或许只是暂时的错过,却也可能成为永远的遗憾。更何况下一个四年,韩聪将年满三十,不再是属于运动员的巅峰年华。


但他们别无选择。正如隋文静所说:“奥运会对于我们的项目来说还是分量比较重的,差一口气就是一个不一样的成就。”而在韩聪看来,纵使平昌未败,也不意味着就此结束:“北京冬奥会毕竟是家门口的比赛,这个路必然得走到2022年。”


于是短暂的调整与恢复之后,隋文静和韩聪又回到了赛场。他们不断突破着极限的边界,不仅在四大洲锦标赛和世锦赛上捍卫着自己的荣誉,还第一次拿下了大奖赛总决赛的金牌。2021年8月9日,他们在国际滑联的世界排名中稳居榜首,同年12月11日,顺利进入了国家体育总局冬运管理中心公布的首批花滑项目北京冬奥会参赛名单。


2022年2月19日,冬奥会双人滑冠军之战打响,这是花滑项目在这届奥运赛场的最后一场对决,也是中国代表团的最后一个夺金点。这一次,隋文静和韩聪没有再让金牌旁落,他们以一套近乎完美的动作,获得239.88的总分,刷新了双人滑总成绩的世界纪录。与此同时,这块终于填补了他们职业生涯最后空白的金牌,也让两人成为了双人滑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全满贯组合。


成为彼此的桥


这场夺冠之战,隋文静又哭了。那天,他们的冰上舞蹈在一个彼此交缠的拥抱中结束,音乐声止息的一瞬,她顺势枕在了韩聪肩上,双目紧缩,猛烈抽泣。

这是令人动容的一幕,哪怕一个对他们毫无了解的观者,也足以品味出泪水背后积蓄的五味杂陈。只是在隋文静的讲述中,那一瞬间自己并非在释放一路走来的压力与委曲:“(哭)是因为我们的节目很感人,这种情绪跟感觉是连贯的、从始而终的。”


其实这支让隋文静沉浸其中的舞蹈,本身已无需赘言地讲述了她与韩聪携手成长的故事。舞蹈的配乐最初是韩聪选的,当时他们在编舞师劳瑞·妮可的家里听到了一首名为《忧愁河上的金桥》的曲子,顿时便喜欢上了。


“这个音乐,劳瑞当时想给哈萨克斯坦的运动员丹尼斯·谭。但有时候选曲,就像有魔力一样在吸引着你。”韩聪说,尽管劳瑞一开始还担心他们无法驾驭音乐的风格,他的态度却非常坚定:“这曲子太让我觉得不一样了。”


这的确是一首不一样的曲子。2017年,他们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中伴着它起舞,便收获了世界冠军。那之前的一年,隋文静刚刚经历了脚踝外侧副韧带重建和肌腱复位手术,右脚的软骨被全部摘除,双脚打了钢钉,在床上躺了近三个月。


手术是在半麻的状态下进行的,隋文静可以清楚地听到每一根钉子敲进骨头的声音,甚至闻到了钻头磨掉骨头的味道。当时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盘旋:以后还能不能滑冰。类似的问号也打在了韩聪心里:“如果两个人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我也不想滑了。让我重新选择(搭档)重新开始的话,太难了。”


一个人的日子里,韩聪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训练,然后陪着隋文静等待康复,又陪着她从站立、走路开始一点点恢复肌肉力量直至完全回归冰场。“我像桥一样,支撑她从困境当中走出来。”韩聪说。


《忧愁河上的金桥》中,同样有着这样几句歌词:“当你眼中含着泪水,我会为你擦干;当长夜漫漫,我会给你安慰;当黑暗到来,痛苦将你包围,我会成为你的一部分。我将为你俯身,就像跨越忧愁河的金桥。”正是在这里,劳瑞看到了隋文静和韩聪与这支曲子命中注定一般的深深契合,她将两人的这段经历化为肢体语言,为他们量身设计出一支独一无二的冰舞。


但这支舞蹈的故事没有句点,它在四年后续写出了一段几近相同又互为呼应的续章。2020年,韩聪的髋关节在承受经年伤患之后终于不堪重负,不得不接受手术治疗。独自训练的人换成了隋文静,甚至因为疫情,她连陪伴都无法给予搭档,只能偶尔隔着医院的栅栏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不过有了之前的分别与重聚,这一次她的信心要大得多,她知道韩聪一定可以回到自己身边。


2021年的大奖赛温哥华站,隋文静和韩聪第二次在这段旋律中翩然起舞。不同于世锦赛版本,劳瑞特意在这回的音乐中加入了女声版本,同时对动作进行重新编排。由此,这支舞蹈原本单线的叙述变成了复调故事,喻示着两人互为对方的桥,起起落落,相携相持。“我以为她会保留以前的编排,因为那个已经非常好了,没想到做了一次深化。”韩聪说。


北京冬奥会是他们第三次表演《忧愁河上的金桥》,在一年前的基础上,他们又做了一些调整,将属于两个人的故事扩写成了一则献给全世界的寓言。韩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一次他们想通过奥运的窗口传递一份信念:“在最困难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需要架起一座桥梁。”隋文静也说:“我们都正在经历一个艰难的时期,希望我们的节目能给大家带来温暖,可以成为世界的桥梁。”


值得期待的未知


北京冬奥会前,韩聪做过一个梦。梦到有一台机器,按动一下按钮,时光便会倒转。他按了两次,刚准备按第三次时,旁边有个声音响起:“别按了,现在这个就是最好的时候。”他定睛细看,原来这是他开始滑冰的那一年。


事实上,韩聪与滑冰的最初结缘并没有那么美好。“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家长让练体育。东北那边滑冰资源比较丰富,就让我学。其实有一点被动,自己初心并不是最喜欢的。”所以有一次脚受了伤,他反而特别开心,觉得终于不用滑了,可以和同龄人一样去上学了。


直到15岁那年,一切才发生变化。一天,教练领来了一个女孩,告诉他以后改滑双人,这是他的搭档。那个女孩就是12岁的隋文静,长得矮小圆润又灵动精怪,看着她,韩聪心里满是怀疑。不承想往后的岁月里,女孩真的给男孩带来了一次新生。如今回看相伴的青春,韩聪由衷地表示:“小隋对于花滑的热情会改变你,给你一种很大的希望和信念。”


无论在性格上,还是对花滑的热爱上,隋文静几乎与韩聪处在完全相反的另一端。她如此单纯地热爱着花滑,即使父母不支持她走这条路,也终究无奈于她的执着。小学四年级寒假的一个下午,哈尔滨下起鹅毛大雪,隋文静想去离家很远的冰场,母亲为了阻止她便说要去就走着去,却没想到零下30多度的寒风中,那条路她真的走了两个小时。在她看来,与花滑共处的时光就是自己最美好的童年,哪怕比同龄孩子吃了更多苦,只要行进在冰面上便会觉得快乐。“与其说我热爱滑冰,不如说我热爱生活。”


因此从她见到韩聪的那一刻起,就如同一团烈火与一潭静水相遇——火如果想让水不断升温或者至少保持一个恒定温度,就必须努力让自己烧得更旺;对于水而言,浇灭升腾的火苗则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即使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伤痛和荣耀,如今的两个人仍旧存在着一些分歧。就像韩聪当下正陷于迷茫,觉得自己找不到一个可以再去挑战的动力和意义,隋文静却心气昂扬地认为:“人生不只有滑冰这一件事,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去做。人生的长度我们不知道多长,但边界是可以无限拓展的。”


于是,隋文静忍不住对《中国新闻周刊》“吐槽”了一番:“我心疼我自己,太累了。两个人是一个整体,他的状态我一定能感觉到,如何让齿轮能够转动,其实我费了非常大的心。”不过紧接着,她便又说:“虽然很累,但最后还是很开心。”在心底里,她其实和韩聪一样,都觉得彼此能一起走到今天是幸运的。尽管双人滑领域不乏跟他们一样从小搭档的组合,但很多人没能滑出好的成绩就分开了。


然而再优秀的运动员终有退役的一天,如今的隋文静和韩聪也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有可能随时来临的结局。关于未来,目前他们还没有明确计划,与日俱增的年龄和纠缠多年的伤病让他们无法确定征战下一届奥运会的可能性。不过有一点他们已经想好了,只要国家需要,他们就会坚持,如若不然,亦将坦然接受生活的一切安排。


“没有人能陪你走一辈子,人生就是这样。能陪彼此走完非常重要的一段,就非常幸运也很幸福了。”隋文静说:“未来的路上,谁能陪伴我继续往前走是一个未知,但这种未知也是值得期待的,不是吗?”同样,韩聪也说:“今后的日子,我还是脱离不开花滑,如果小隋继续想当编导的话,我们在工作上还是会有很多交集。留下了一些美好的回忆,然后再发展一些新的故事,这是很好的一种状态,对不对?”


在各自的回答中,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用了一个问号作结。这是他们向自己发出的反问,或许也是为彼此许下的一份承诺与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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