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唐体育注：

刘国梁没有想到，在赛场上，他会有手抖的一天。

2018年夏天，他陪着大女儿参加高尔夫比赛。他自告奋勇给女儿摆线。上去才发现，紧张得要命，“扶不住球”。

这位乒乓球赛场的大满贯得主、中国乒乓球队前总教练、严厉而苛刻的“刘爸爸”，说起来那段很不真实的陪伴家人的时光，像换了一个人。

“我也不能表现出来（那么紧张）……后来我说，行了，就这样吧。”他自嘲地笑起来，“那么多（医学）专家，给别人动手术不紧张，一到自己亲人手就哆嗦，真是下不去手啊。”

在女儿的“领地”，这样有点窘又幸福满溢的轻松时光，恐怕没法再有了。在阔别国家队18个月后，刘国梁众望所归，当选中国乒协主席，誓夺胜利，宣言改革。

他知道自己的宿命：必须回到战场。

要赢

有过专业运动员经历的人很少会主动让孩子也走上竞技体育之路，特别是那些曾经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名将们。“大魔王”张怡宁给女儿取名“俏俏”，经历兵败莫斯科的前中国女乒主帅施之皓的女儿叫“笑笑”，在父母的心中，女孩儿嘛，不用那么争强好胜，健康快乐成长就好。

刘国梁的一对双胞胎女儿，老大叫“赢赢”，老二叫“一一”，当年孩子降生时，他还特意向大家解释这名字的寓意，“先赢比赛，后拿第一。”其实不用他解释，字面意思再明显不过，大家开玩笑说，当刘国梁的女儿也太辛苦了吧。除了取名，他还让大女儿赢赢走上了职业高尔夫运动员的道路。

“我觉得她挺快乐的，因为她一直赢啊，赢的人怎么会不快乐？”每一次大家这么说，刘国梁总会笑着解释。不仅这么说，女儿练习高尔夫，有时妻子王瑾刚刚想偷懒和女儿休息会儿，刘国梁的微信就来了。“你别休息了，赶紧去给赢赢练推杆去。”

刘国梁有一句名言，中国乒乓球队的人，生来就必须是要拿金牌的。从运动员时期他就明白，自己和身边人“只能拿第一，拿第二都算输。”当上教练后，他总能想出各种办法“折磨”他的弟子们，目标当然也是赢。

当年备战鹿特丹世乒赛，为了让参赛队员提前适应时差以及精神最差时候的状态，封闭集训期间，刘国梁让大家看技术录像到凌晨2、3点，然后再进馆开始打训练对抗赛。

“刘指导的招儿多着呢。”地表最强12人直通赛开幕式彩排现场，如今已经成为国乒教练的马琳用胳膊肘戳了下身旁的陈玘。2005年亚洲杯男单决赛中输给队友王皓后，陈玘摔完球拍，又一脚踢飞了椅子，尽管已经贵为奥运冠军，除了罚款、留队查看、通过媒体向公众道歉，刘国梁大袖一挥，让陈玘接受军训、到贫困地区劳动锻炼，这也就是后来被大家所看到的“杀神下乡喂猪”。

从去年9月回归国乒，再到12月1日正式当选中国乒协新一任主席，回来的这段时间，刘国梁一直没给队里明确颁布新规定。

刘国梁的办公室位于国乒训练馆5层，有一次，他从办公室送走老教练尹霄。背着手走回办公室，瞄了一眼正在做准备活动的队伍，也就是10秒钟，回到办公室，他自言自语：“教练的手机也都该收上来了。”

3个月后，就在今年地表最强12人赛开始前，中国乒协颁布史上最严苛教练组奖惩体系。

乒协根据东京奥运会的战略体系，一共挑选出9项乒乓球国际赛事，并将其分为三级进行考核并计算积分。

按照新规，男女队新颁布的考核积分满分均是18000分。其中，主教练为第一责任人、组长为第二责任人，而男女队伍至少需要获得12000分才算及格，教练才能拿到基本年薪。如果少于12000分，主教练和组长将同时受到处罚，扣除基本年薪的50%；此外，主教练降为组长，组长降至组员。当全年得分大于14000分时，教练组将得到奖励。

媒体给国乒队算了，这一年需要拿到几个冠军才不至于被罚。

只要国乒男女队分别包揽第一级别的所有4个冠军，就可以直接拥有11000分；再加上第二级别的任何一项赛事冠军，便能以5冠的成绩达到及格的12000分。

如果想要达到被奖励的14000分以上积分，最佳选择是获得第一级别的所有4个冠军，以及第二级的至少3个冠军。也就是说，全年需要获得7个以上的国际和洲际大赛冠军。

男队主教练秦志戬说，刚看到这份积分体系时，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资深记者李武军说，这个政策一出来，媒体人都觉得“热血沸腾”，“在布局东京奥运会方面，考虑得非常全面，几乎没有漏洞，每个环节配套得非常齐全，在调动每个人积极性的方面，特别有他的一套。”

李武军评价沉淀了18个月的中国乒协新主席：“越来越中庸（不偏不倚，折中调和）了。中庸者，是有大智慧的人。”

头脑中的战争

刘国梁有一个习惯，每一次世界大赛，国乒主力队员对阵对手前，他总会在脑海中进行“盲打”。所谓“盲打”，就是他会根据双方的技术特点、性格，包括比赛的性质，一般性的比赛时双方会是什么样、世界大赛会怎么样？他们的心态会怎么样？他们的这种球风、球路是否相克？如同计算机编程软件一样，先在自己的脑海中“预演”一次比赛，试图找到对手可能击败国乒的任何一种可能。

妻子王瑾说，不管晚上几点睡，早上6、7点刘国梁肯定是醒着的，“我就感觉他的脑子永远不闲着。”对于妻子的调侃，刘国梁笑说：“别人是三思而后行，我是十思。”在他看来，这像是从小养成的一种职业病。

运动员时期，刘国梁的直板握拍方式并不占优势，同期的孔令辉比他先拿到世锦赛男单冠军，前又有老大哥王涛，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前，刘国梁并不被外界看好。

“大家把所有拿奥运冠军的压力放在他们俩身上，我就想自己的实力不够，但是我同样会去思考你的优势点在哪儿，那就是我比他们都更能够轻装上阵，把握机会。”就这样，20岁的刘国梁在技术并不占优的情况下夺得亚特兰大奥运会男单冠军，后来又成为国乒第一位大满贯选手。

“你打不过，你再想不过人家，怎么打球啊。”这是刘国梁的名言。

运动员时期的经历，让刘国梁养成了一种习惯，他时刻都在思考漏洞，这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官必备的素质。“我时刻都在想，如果说我们球队出现漏洞和一些问题，我想在对手之前，我就有办法解决。就怕我想不到，我没有想到，不可能解决，如果对手先发现了，做成了，既成事实了，那我们可能就败了。”总是想在对手前面，这让刘国梁带领的中国男乒包揽了三届奥运的冠军。

对于每一个细节，刘国梁总像强迫症一样，总觉得哪里落下了。但事实却一再证明，他的偏执，是对的。

暂别国乒的一年半时间，再回来，好像一切都变了。

回来后，第一次跟随队出征就是去年国际乒联瑞典公开赛，那一次比赛，国乒以全主力阵容出战。然而在女单赛场，日本小将伊藤美诚连过刘诗雯、丁宁和朱雨玲三位绝对主力，夺得冠军。

“在中国队很重视的前提下，还出现这样的情况，说明我们失控了，完全是溃败。”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被对手突破，这是刘国梁最无法接受的，坐在看台上的刘国梁感受到许久没有过的“失控感”。

更为可怕的是，曾经中国队员身上的获胜“欲望”和“斗志”，却成为对手伊藤美诚、张本智和战胜国乒的利器。如今，日本选手再有战胜国乒队员时，媒体鲜少再用“爆冷”一词。

很多人不知道，从去年9月回到队伍到现在，凡是见到刘国梁的人都会说两句话：“中国跟日本打，到底能赢吗？”以及“明年东京奥运会，中国队一定要赢啊！”如今国乒身上的压力超过任何时期，就连樊振东都说，为了不去关注自媒体追捧张本智和的稿子，自己把新闻APP都给卸载了。

对于日乒的崛起和威胁，刘国梁并不避讳，他承认如今的这支日本队已经走上了正轨，他们在快速前进，甚至想在弯道超车国乒，即将到来的东京奥运，对手无论从主场优势还是队员年龄结构，都更加占优。

在外界一边倒吹捧日乒时，刘国梁清楚的看到日乒的漏洞，那就是他们的教练同样无法准确地评估球员的真实水准。“就像一个小孩在发育的过程当中，你无法准确地预测他未来到底会长多高，但是他肯定会到一个高度，作为我来说就是把对手估到最高，会成什么样，我们还有没有更高的可能性和空间。2019年，我们怎么能够找回自己取胜的节奏，利用团体优势，拉开和他们的这种距离，这一年真的非常关键，所以我认为这个时候的全面布局，才能够真正衡量出两个队之间的这种实力。”

这也是国乒东京奥运备战体系出炉的初衷。刘国梁也没给自己留退路。在公布的奖惩措施最后，他单独给自己列了一条规定：男、女队任何一方没完成考核，自罚全年薪酬。

在外界看来，刘国梁是一个非常聪明人，但是对于“聪明”一词，刘国梁有自己的见解：“我觉得‘聪明’不是一个表扬，我认为‘聪明’要上升到‘智慧’还有很大的差异。”

颁布备战体系和教练员惩罚标准那天晚上，刘国梁更新了一条微博，他说：“成功都是逼出来的，赢就一起狂，压力一起扛。”

“摸着石头过河，石头都磨光了”

东京奥运战略发布后，平时从不抽烟的刘国梁坐在办公室点了一支烟。

这段时间，他从未一个人在办公室独处过。除了东京奥运战略发布会，他还要和腾讯体育的工作人员们核对即将到来的地表最强12人直通赛每一个细节。从总教练到协会主席，以前只需考虑好带队拿成绩，而如今小到即将到来的世乒赛封闭集训场地加几盏灯，都要找他商量、签字。

冲击2000年悉尼奥运时，刘国梁剃了个光头，削发明智，后来，男队主力、非主力一共有7个人都仿效他剃了光头；“大赛的时候，我就希望他在身边，哪怕他不说话，看到他就觉得心里踏实，总感觉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最后总会从哪儿想到什么办法。”男乒队长马龙在接受采访时曾这样说。刘国梁离开国家队的1年半，有一次在队里采访，一名主力队员突然问熟识的记者：“你觉得队里现在变化大么？”还没等记者回话，他就自言自语的说：“心都散了。”

李武军回忆说，那段时间，记者们都不愿意下队，觉得队伍气氛有问题，“太压抑”。

这些年，大家好像都习惯了他来决定一切，他比以前更忙了。除了奥运战场，乒乓球职业化是如今刘国梁的第二个平行战场。

去年十月，应日本乒乓球T联赛理事长松下浩二的邀请，刘国梁前往T2联赛开幕式现场。运动员时期，松下浩二曾来到中国乒超联赛“淘金”，就和刘国梁身在同一个俱乐部。当年跟在刘国梁身后的小弟在7年的努力后，创建了日乒的“乒超”。

从1999年成立以来，中国的乒超今年走过20年。让人觉得有些尴尬的是。尽管一直喊着要打造“中国NBA”的口号，但连年赛事总冠名“裸奔”，市场化程度依旧很低，就算是里约奥运国乒走红，都无法挽救乒超的关注度。

多年跟随乒乓球采访的一位媒体人道出了一句大实话：“我们联赛从创建之初就是个‘残次品’，职业化应该是闭环，球员、赞助商、转播体系，每一个环节都是息息相关的，而我们的联赛是完全为了运动员，忽略了剩下所有环节。”的确，当年创办乒超联赛的初衷是为了留住乒乓人才不去欧洲联赛打球，由俱乐部提供高额的工资，为奥运战略服务。

“摸着石头过河，摸了20年，石头都磨光了。”作为曾经身在其中，又跳出体制过一段时间的刘国梁看来，中国乒乓球职业化和市场化必须迈出实质性的步伐了。

“客观的来讲完全走职业化的话，我们现在很多条件完全不具备，但是你不往前走的话，你永远走不出去，……我认为有的时候就可以放手，走出一步，深一步浅一步的，对不对？只要说不失控，你能够在自己的这种可控的范围内做出不断的尝试，但是也要敢于试错。”

2006年，刘国梁别出心裁的提出将队内世乒赛选拔赛向媒体开放，加入转播；2017年，与腾讯体育合作，直通赛升级为“地表最强12人”；到了2019年，地表赛首次引入奖金体系，总奖金达到500万，男、女单冠军可以获得100万的奖励。其实，2017年赛事时，刘国梁就想过要引入奖金机制。

“如果俱乐部，已经把运动员所有的薪酬奖金都谈好了，他的奖金体现是谈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网球也好，高尔夫也罢，职业化比较强的个人运动，他的奖金在那儿放着，是打出来的。谈出来的，那是经纪人做的事情。”刘国梁毫不避讳的说，运动员就该从赛场上赚钱。

不浪费每个人的梦想

就在今年地表最强12人筹备阶段，退役5年的李娜重返澳网赛场，进入国际网球联合会名人堂，在墨尔本，李娜自传电影也进入最后的拍摄阶段。在前期曝光的预告片中，李娜和逝去多年父亲隔空对话，坚定的告诉父亲自己想成为职业运动员，这一幕让刘国梁特别感动。

在竞争激烈的中国乒乓球队，刘国梁26岁就退役了，他脑海中无数次想象，但从未真正享受过站在职业赛场上一刻。

“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坚定和挣扎。经过这么多的坎坷之后，中国女子网球出一个李娜，她敢于坚持、能够走向职业化成功打开的一条通道。网球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能走出这样，我们乒乓球，在优势项目当中，其实只需要胆子大一点。”成为协会主席后，刘国梁可以让这个构想更快的落地了。

里约奥运会，国乒意外走红网络。李武军记得，2016年，刘国梁带着国乒几个明星队员到河南参加比赛，能容纳万余人的省体育馆爆满。赛后，队员们走红毯签过名的背景板，也被粉丝们按照名字一个个抠下来留念。

年轻人需要一个时机走进球场，而最好的这个历史时机，就出现在眼前。

李武军形容那种感觉，就像爬坡。国乒多年的积累，终于迎来了爆发，大家往好处使劲儿，就算慢点，但始终上行。可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往下滑坡，那就前功尽弃得厉害。

经历了一年半的不确定的状态后，刘国梁想重新找回爬坡向上的力量。

马龙和张继科对于乒乓球和中国体育影响力毋庸置疑，不过，两位大满贯都已年过30。能否持续出现受到外界关注的球星，是国乒在后奥运年需要面对的，而对任何赛事而言，球星对这项运动的职业化推动也至关重要。

下一个乒乓球超级明星，会在东京奥运的赛场上诞生吗？

“造星不是说你想造就能造，特别是体育明星，他是需要一个积累的这种过程。因为奥运会只有两个人能打单打，其他人的梦想就全部浪费了，但是职业化是没有名额限制，有的是名额，有的是比赛，有奖金，还有未来的发展，（不怕资源不够）就怕你没水平。这样，我们才能够真正留得住这些人才，留得住这些冠军，留得住这些英雄，成为青少年的榜样。”刘国梁说。

英雄不一定必须是国家队成员，职业选手有自己的舞台，可以不设期限地追求“一生热爱的事业”，运动员能保持多久，就可以在舞台上待多久，“他们内心的这种热爱，有平台可以接受，我感觉，那是最宝贵的。”

“我们把联赛打造成世界第一乒乓球联赛，这不是为国争光吗？NBA不就是给美国争光吗？我认为这为国争光可以在两个领域，一个奥运会拿金牌，还有一个在职业赛场上打造一个世界上公认最高水平、最高奖金、最高科技（的平台）。”刘国梁说。

“我不懂职业，但我知道该找职业的人和团队，我想去学习。”今年地表最强12人结束当晚，凌晨2点半，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刘国梁依旧兴奋。

“如果职业化能早一点，我也能打到40岁。”在眼前和未来的两片战场拉开序幕的那天晚上，喝了一点酒后，刘国梁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从来都是把握时机的最佳选手。站在这样的历史关口，如果错过时机，他肯定会觉得抱憾终身吧。这大概也是中场休息中，他感受到珍贵和幸福，但依然渴望回归的内心动力。这是他之前所有苦闷的出口，这是他一直想追寻的答案。

本文转载自腾讯体育，图片除署名外均来自网络，原标题——刘国梁的两个战场：不想只做“聪明人” 不想浪费每个人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