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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诺娜·瑞德小时候是在美国东部的嬉皮士营地长大的，整个青春期，她的枕边书都是《麦田守望者》。因为实在太喜欢了，在很长时间里，她都以为这本书就是塞林格为她写的。

成年之后有一天，她非常震惊地发现，这本书竟然是书店排行榜上的畅销书。原来，这本书不但她喜欢，还有那么多别人喜欢。原来，这本书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属于她。她很沮丧，就像秘密被当众戳穿了一样。

世界杯决赛上看到魔笛，我也是这个感觉。我以为能懂得欣赏他的好，是我一个得意的秘密，绝不随便跟人分享。岂料，一夜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穿格子衫的球迷，而且，人人都爱魔笛。大家把放羊娃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流满面，在电视机前红着眼睛，攥起拳头。

对一个人最大的赞美，就是想为他写东西。看魔笛踢球，就会忍不住想为他写点什么。

传说里，牧羊少年吹起魔笛，就能召唤神灵，驯服狼群。这个长相和克鲁伊夫一模一样的克罗地亚人，他的直塞那么优美，他的前场跑位那么精准，这就是千里挑一的天赋。这种足球天赋和艺术天赋一样，是建立在一种对外部世界的感受能力和理解能力的基础上的。一个艺术家，他可能不懂财经，不懂政治，不懂社会学，但是你要让他在创作中抓住当下这个瞬间的社会情绪，他立刻就能够精准捕捉到。魔笛也是这样，他不见得能够讲出很多442、434的技战术道理，但是在22个人不断移动变幻的球场上，那一个瞬间，球在哪里，球旁边有哪些人，球和人将往哪里移动，这些移动可能会造成情势的怎样变化，他能够电光石火一般，几乎同时产生感知、做出判断、付诸行动，而且几乎每一次，他都是正确的。

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提前在正确的地方投放自己最多的能量，孤注一掷，不遗余力，这就是天才的创造力。

魔笛的足球能力无需赘言。他今年已经33岁了，才纸里包不住火似的，为足球之外的天下所知，这和他的位置有关，和他的个性有关，也和他的来处有关。

曾经有记者采访著名的中场球员，问，前锋的乐趣是进球，后卫的乐趣是不让别人进球，那么踢中场的乐趣到底在哪里？这是刁钻的好问题，因为太刁钻，答案被大家忘记了。一个好中场的存在，不是那么容易被感知到——尤其魔笛还不是一个擅长进球的人。就像两块石头相撞产生火花的那一瞬，大家往往看不到，却只记得后来一场烟火的富丽堂皇。

和皇马的队友C罗不同，魔笛看起来不是一个充满个性张力的人。他太腼腆，太低调了。他很少接受媒体采访，媒体也不太想得到会去采访他。他的太太曾经在足球经纪公司工作，但他也不是一个擅长经营自己的人。他的社交媒体粉丝没那么多，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奢侈品代言。他朴素到就连自己家的房子都自己盖，然后说，要那么多房间干嘛，不住人，打扫起来不是很麻烦吗。

其实，球场下的魔笛有点无趣。伊布和他一样，祖籍都是克罗地亚，可是那位爷语不惊人死不休，舌灿莲花，镜花水月。魔笛不同，他的才华、魅力、创造似乎都只在足球上才会绽放，离开足球，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好先生，谨言慎行，眼神害羞，连幅度稍大的肢体动作都没有。他也没有绯闻，早早就娶了宜家宜室相貌平平的女子，养儿育女。他实在不像个球星，他的场上表现，和他场下的形象，中间形成了某种想象力的断裂。

我总怀疑，卢卡·莫德里奇，他把魔笛藏在这个彬彬有礼、温柔谦逊的皮相里面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足球场上的绿巨人，只有把另一个自己藏起来，才能够被接纳。藏在哪里呢，藏在足球里。江湖中迷走，只有在足球里，他是浑然身自由。

一个6岁的时候，祖父被杀害的人，他理应有深深隐藏的愤怒和悲伤。父母要出门赚钱，小小年纪，祖父是和他最亲近的人。祖父还和他有一样的名字，也叫作卢卡。后来，我看过不少南斯拉夫电影，知道在巴尔干半岛，卢卡大概相当于汉语里的建国，是个被普遍使用到带有民族记忆的标志性名字。这个名字意味着一些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避免的东西，那就是你的命运。

展开欧洲地图，克罗地亚这四个字得找上老半天。在靠近亚得里亚海的海岸线边，有一块拐过弯的狭长地带，那就是克罗地亚。肉眼可见，这块土地可以大致分成蛋糕的三层。

最下面一层，是上千公里的海岸线，这是前南斯拉夫联盟最为富庶的地区，也支撑了战后独立的克罗地亚过半的GDP。传统的造船业、旅游业、服务业，都来自这大自然的馈赠。

中间一层，是崎岖的粉红色山脉。魔笛就出生在这里的村庄。从照片上看，都称不上是什么山岭，因为高不见乔木，矮不见灌木，举目所见，大多是灰白色的岩石，还有灰黄干涸的土壤——像一幅枯山水。魔笛就在这一幅枯山水里长到6岁，每天帮爷爷放羊，远处的岩石后面有独狼在觊觎。

最里面一层，是突然凹陷下去的盆地。盆地大概要比贫瘠的山区更加富庶一些，但也更加复杂。这里有前南国家最复杂的边境线，和塞尔维亚、波斯尼亚、黑山分别都有接壤。一旦战争爆发，武装力量就会从这里进入，想要渗透到蛋糕的最底层，直抵出海口。

1991年的一天，老卢卡在山里放羊。就在这里，他被长驱直入的塞族武装杀害了。也在这里，小卢卡的爸爸被征兵，以对抗异族的军队。最后，一家人从这里逃亡，去了更大的城市，因为身无长物，在难民酒店住了13年。一直到魔笛在俱乐部踢出头来，才给家人买了第一间房子。这个时候，魔笛已经20出头了。

很多球迷大概都是听着《克罗地亚狂想曲》看完的世界杯。这首钢琴曲就是为战后的克罗地亚所作，如果跟斯美塔那《我的祖国》拿来比较，它几乎没什么历史记忆的低徊悠扬，整首曲子极其直白，极其激扬，简直就是用音符在血污和废墟里呼喊：看见我！承认我！我在这里！

但是，要从音乐和地图里理解复杂的现实政治问题，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要对上世纪90年代的这段血腥历史加以了解的话，一个比较简单粗暴的解释是，巴尔干半岛因为地处欧亚大陆的接壤处，类似城市里的三不管地带，历来就是欧洲的火药桶。

一方面，当年的十字军东征、蒙古帝国扩张、罗马帝国分裂，都深入这块腹地，导致种族问题、宗教问题错综复杂。早在罗马帝国分裂时期，现今属于克罗地亚的这片地域分归西罗马帝国，靠近意大利，因此一向亲欧洲，信仰基督教；现今属于塞尔维亚的部分则分归东罗马帝国，靠近俄罗斯，因此一向亲俄，信仰东正教；二者中间的狭长地带，现在是波斯尼亚和黑山共和国，曾经归拜占庭统治，因此和土耳其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穆斯林居多。

另一方面，也许就是蒙古、突厥、斯拉夫等诸多人种，他们在成百上千年的时间里不断通婚、混血、融合，导致这里战事频仍的同时，人种在体能和战斗力上也继承了军人的优秀基因，不断得到优化。为什么前南国家尤其出优秀运动员？小德、魔笛、伊万、库科奇，网球、足球、篮球、水球……这里的百姓用体育来逃避战乱的痛苦，也用身体的运动来替代军人基因的能量消耗。

至于魔笛，他既继承了这些优秀的体育基因，也不得不面对命定的复杂局面。祖父的去世，家人的逃亡，从人格心理学来讲，已经是会让一个孩子充满不安全感的环境了。成年之后，魔笛又曾经被租借到情况更加暧昧复杂的波黑联赛踢球。这就是说，作为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克罗地亚人，他要在一群信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人、一群信伊斯兰教的波斯尼亚人、以及一些信天主教的外援中间求生存。其中，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打过仗，塞尔维亚人和波斯尼亚人也打过仗，波斯尼亚的塞尔维亚人也和克罗地亚人打过仗……魔笛处境的艰难可想而知。

这段经历锻造了魔笛。他说，一个人如果能在波黑联赛踢球，那么他就能在任何地方踢球。他又说，那些经历，他永远不想去回忆，但也永远都不会忘记。

今天，即使放在诸多前南体育明星里面，魔笛也显得与众不同。他没有博班的张扬，也没有小德的幽默。他像个四平八稳的好好先生，对谁都差不多一样的好。这种雨露均沾的好，让人如沐春风，但又不觉得自己对他来说有多么特别。所以，魔笛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大概是和谐的，但又是有距离的。他温文尔雅，并不愤世嫉俗，他没有那种落落寡合的疏离，但也走不近。

也许，魔笛几经跌宕，最终选择了用这种方式消化自己来处的苦难。有了这个好好先生的保护层，他感觉是安全的，他既不会过于引人注目，招致攻击，也不会导致自我孤立，缺乏别人的帮助。

他像绿巨人一样，用这种自我建设，把自己在日常生活里好好保护起来。如果绿巨人随便发怒，膨胀成一个巨人，那么就没人敢靠近他。魔笛也一样，如果他随便袒露自己的悲伤，在有些人那里会被认为不够有男子汉气概，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则会被认为是惹人怜爱的——这些都不是他想要呈现的样子，他既不想被看不起，也不需要同情。他戴上假面，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像没有经历过那些混乱和杀戮一样。作为补偿和平衡，他得以在足球里释放自己的真实情感，每一次传球，每一次抢断，每一次射门，他运筹帷幄，又不顾一切。足球里的真实，让他更受欢迎，也让他更能够接受自己伪装起来的另一面。

如果你也喜欢魔笛，可能你会跟我一样，忍不住去点滴细究曾经深刻影响他的那一场战争。塞尔维亚导演库斯图里卡，他的大部分故事都和那场战争有关，他嬉笑怒骂，他满不在乎，但他永远让自己的主角远走他乡，为自己找到一个乌托邦。这个乌托邦，有时候是一座孤岛，有时候是底下的城市，有时候是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在哪里的远方，还有的时候，就是萨那热窝的一家咖啡馆而已。在那里，两个醉鬼在喝酒。

——自从有了这个世界，人和人不是在打架，就是在亲嘴儿。我老了，哪样都做不了了，我就看看。

——看什么？打架还是亲嘴？

——没啥区别。你就坐在那儿，看着战争，面前摆上两杯啤酒，再切几片烟熏火腿和特拉夫尼克奶酪，多有趣啊！

足球就是魔笛的乌托邦。他在那里踢着球，喝着酒，吃着奶酪，看人打架，看人亲嘴，觉得人生还是非常有趣的。

本文转载自中国企业家杂志，图片除署名外均来自网络，原标题：绿巨人魔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