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布利大球场正在进行的是一场英格兰足球国家联赛的决赛，胜者将拿到英格兰乙级联赛的门票。

为了这场久等的比赛，默西河的西岸，与利物浦隔江而望，一个叫威勒尔的地方，很多居民清晨五点半就迫不及待地起床。他们穿上早就准备好的传统蓝白球衣，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涌向伦敦的温布利大球场。

虽然身处英格兰第五级别联赛，但特兰米尔已经拥有134年的历史。俱乐部主席马克帕里奥斯曾经是英足总的CEO，在他的带领下这支球队营业额超过了英甲球队。球员俱乐部与球迷间的的关系亲密无间，让同处利物浦和埃弗顿的球迷心生羡慕。

“我们在去往乙级联赛的路上，怎么到那儿我不关心，但我们就是会到那儿。” 球迷的歌声回荡在温布利球场，他们陷入了疯狂，那首已经被他们唱了三年的歌曲，今天终于变成了现实。

因为，他们从小就是特兰米尔球迷。

我的球队：我们和俱乐部的关系值得利物浦球迷妒忌

把时间往回调两个星期，在特兰米尔的主场普雷顿公园球场，全国联赛常规赛的最后一轮将会举行。特兰米尔早就确保了自己的附加赛席位，所以这场比赛只是过场，但仍然吸引了高于往常的5499名观众入场支持球队。

早上十点半，特兰米尔的球迷已经汇集到了普雷顿公园。新赛季的球衣将在今天发布、开卖，当地人都希望能尽快拥有一件。很多家长带着小朋友前来，孩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蓝白色的战袍一定是童年里最好的礼物。球衣刚到手，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套在了身上。

球衣开售前几天，球队在推特上发起了个小活动，鼓励球迷晒出自己的球衣收藏，一时炸出了好多几十年老球迷。很多人翻出老旧的球衣，铺满床铺或者地板，开心地与收藏合照。

跟一位当地球迷聊天，问他为什么要坚持每年都购买新球衣，他很平常地说：“这是必须要做的任务，要不然凭什么说自己是特兰米尔的球迷。这也是向球队表达支持最直接的方式，球衣的收入可以给球队提供运营资金。”

普雷顿公园球场外的人群渐渐聚集，离中午十二点半的开球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球场内外的四、五个酒吧已经很难找到座位。此起彼伏的歌声在飘扬，空气中混合着烤肉和啤酒的香气，醉人心脾。

俱乐部主席马克帕里奥斯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西装笔挺的他，走到了球迷酒吧的深处。今天是整个赛季最后一次在普雷顿球场比赛，俱乐部主席要亲自感谢又陪伴一个赛季的拥趸。看到主席到来，球迷们炸了锅，锣鼓喧天。

马克曾经是英足总的CEO，他和埃里克松掌管的英格兰队，是当时世界上身价最高的国家队之一。但在特兰米尔，他绝不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看到相熟的球迷，马克寒暄的都是生活中的平常事。“你的家人怎么样？上一次度假去哪里了？”

贝宾顿看台上，格雷格和所有死忠球迷一起，他架好了设备，等待着球员进场。格雷格是特兰米尔最著名的视频博主，每一场比赛，他都要录下贝宾顿看台上球迷的看球反应。当然，每当进球的时候，视频会晃动地非常厉害，音量也可能炸掉你的手机扬声器。

六岁的时候，格雷格第一次走进普雷顿公园球场，随后再也没有离开。“我还记得那场比赛迟到了，刚走到球场里面，发现球队已经0比2落后。当然，最后我们逆转取胜，打了对方一个4比2。”

在特兰米尔的球迷群体中，格雷格的经历很有代表性。开始看球、看特兰米尔，都是因为父亲的引领。而当利物浦碰到曼联的时候，他们也都是利物浦的支持者。

但即便利物浦又要再一次冲击欧冠冠军，也无法冲淡格雷格与特兰米尔的感情。当资本的力量裹挟着豪门球队不断扩张，如特兰米尔这样的小俱乐部，仍然在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与本地社区的联系。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独一无二的。我可以轻易地和球员打交道，能近距离了解到他们的生活和为人。俱乐部对我们的意见非常珍视，甚至邀请我们参加高层工作会议。你能想象克洛普、萨拉赫在踢完比赛后专门找到我称赞我的视频拍得好吗？但特兰米尔的官员、教练、球员，经常这么做。没错，当我穿过默西河去看埃弗顿或者利物浦的比赛，我很嫉妒他们英超级的运营和世界级的天赋，但成功是相对的，我对特兰米尔非常满意。“

然后，格雷格又补充了一句，“我想，我们和俱乐部之间的关系，也值得利物浦或者埃弗顿的球迷嫉妒。”

最后一个主场结束了，特兰米尔的拥趸微笑着离去，绝大部分人，只需要走着就能回家。几公里外的安菲尔德球场，同样结束了倒数第二轮的英超联赛，很多球迷则匆匆忙忙地赶往火车站，准备搭乘几十分钟后开往伦敦的火车。

没错，像利物浦这样的大球队，球迷遍布全英、全球。而特兰米尔，只属于三十万人口的威勒尔。

134年历史的特兰米尔：营业额700万超英甲队

对于我们中国球迷来说，其实很难理解这些中小俱乐部的生存状况。

特兰米尔所处的英格兰第五级联赛，多半都是业余俱乐部。他们没有大企业的扶持，没有巨额的赞助或电视转播收入，没法去远东赚出场费。他们能做的，唯有扎根本地，深耕社区。

特兰米尔的主席马克·帕里奥斯，在接管英国足总之前，是一位极为成功的注册会计师，普华永道的高级合伙人。03年前后，英足总深陷财务危机，新温布利大球场面临停工窘境。正是马克运用自己的金融才能，帮助英足总成功缓解了资金紧张的局面，渡过难关。来到特兰米尔，他要打交道的，从伦敦乃至全球的精英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本地居民。

面对已经有134年历史的特兰米尔，马克动了一番脑筋。他改良比赛日餐饮服务的质量，每个主场，特兰米尔都能卖出更多的炸鱼薯条和啤酒。俱乐部创意式地举办圣诞派对，从一开始的冷冷清清，发展到现在已经有过千人参加的狂欢。球队还向本地居民低价开放了训练设施、健身房。事情虽小，但积少成多。

马克卖掉了球队原有的训练基地，筹得的款项不但还清一些欠款，反而打造出一个更完备的新训练基地。基于此，用马克的话来说，特兰米尔建立起“不被球赛结果影响”的商业模式。

“对于中小俱乐部来说，要生存确实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即便是英甲、英乙的俱乐部，现在的商业模式也并不是很好。很多球队，他们的收入完全依赖于周末比赛的结果。但足球场上总是有高有低，一旦成绩下降，球迷就不再来球场看球，收入也会下降。这样的商业模式是不可持续的。”

特兰米尔则利用俱乐部已有的设施，向公众和政府提供服务换回收入。训练基地里，俱乐部办起了培训班，青训学院的孩子踢完球，可以在这里免费学习数学等课程。当地政府，再把相关的费用支付给俱乐部。“在英国，私营企业向政府提供服务的商业模式并不鲜见。对于足球俱乐部来说，这么做能拓宽收入的来源，同时并不需要太多的前期投入。”

有了经济基础，特兰米尔确保给到教练组建球员阵容的预算，能常年维持在第五级联赛的前三名，这是他们能在绿茵场上保持竞争力的根本。至于俱乐部的经营状况，也在一步一步成长，马克透露俱乐部在短期内就将达到盈亏平衡。“我们的商业模式，势必会成功的。”

一整套组合拳下来，特兰米尔一年的营业额，高达700万英镑。对于一个第五级联赛的球队，这是非常难得的数字。在马克掌管英足总的那些年，普通英甲队每年的收入大约是300万英镑，而且是包含了联赛发放的150万英镑分红。可见特兰米尔之厉害。

在竞技事务上，特兰米尔同样是夹缝中求生存，逼得俱乐部的经营者再一次开动了智慧。表面上看，威勒尔所处的英格兰西北部，强队无数，特兰米尔只能活在豪门的阴影之下。恰好，特兰米尔利用了这一点，找到差异化生存方式。

“英格兰西北部有着优秀的足球土壤，隔壁就是埃弗顿、利物浦这些大球队，曼彻斯特离我们这里开车只有一个小时。他们的青训学院里有如此多好球员，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晋升到一线队。我们特兰米尔在培养和发展年轻球员上有着非常好的声誉，吸引了大批不能留在豪门球队的年轻球员。在我们这里，他们有机会最终成为职业球员，甚至重新回到英超。对我们来说，球队阵容能一直保持竞争力。”

球队传承：祖孙三代看球，成终身球迷

球迷永远是球队的衣食父母，再精巧的商业模式，最终的目标仍然是要让人们来到普雷顿公园看球。而拉拢居民成为球队的支持者，就得交出真心，将心比心。

“我们没法儿和利物浦、埃弗顿去在场上展开竞争，但我们可以胜过他们的，唯有观赛的体验。”

当然，对于特兰米尔这样的小球队，以及球队周边一个个草根的英国社区来说，情感上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萨拉赫再厉害，他毕竟不是利物浦人。但特兰米尔的球员，可能是你小时候的同学，可能是你同事的儿子。这样的本土联系，是非常强大的。

即便如此，要拥有一个疯狂的、能带动全场气氛的KOP看台（死忠球迷区）也并不容易。英国足球有一个挺有意思的小传统，尤其是那些大俱乐部，球迷组织和俱乐部之间，偶尔会有小矛盾，甚至不惜彼此攻击。但在特兰米尔，球迷组织和俱乐部之间只有信任。

马克甚至把球场内的一个酒吧在比赛日免费包给官方球迷会，方便他们在赛前组织活动，为比赛准备。

他说：“我告诉这些球迷，这个酒吧你们可以随意使用，但你们要负责把球场的气氛营造好。”

付出是会有回报的。就在4月28日最后一个主场比赛前，有人慷慨掏出千元英镑，为官方球迷会更换了所有的助威乐器和大鼓。他们热情邀请马克帕里奥斯，希望他是第一个敲响新鼓的人。更加嘹亮的伴奏下，马克和球迷们一齐歌唱，每个人脸上止不住的微笑。

“球迷们做得非常好，是他们创造了普雷顿公园美妙的观赛体验。”

除此之外，特兰米尔会利用一切机会回馈社区。某些比赛之前，俱乐部会号召球迷把家中多余的食物带到球场，捐赠给需要帮助的人。圣诞派对上，也会邀请本地的无家可归者免费享用美食。

特兰米尔还有一个争夺球迷的妙招。马克说：“当被人问起为什么支持一支球队，绝大部分的球迷都会说是因为爸爸、爷爷带去看球。一旦我们让球迷在十岁之前来到普雷顿公园看球，那么他很可能成为终身球迷。”

普雷顿公园球场，对小朋友的待遇，简直已经不能用慷慨来形容。只需要花上买一罐可乐的钱，小孩子就可以入场观战。如果想买季票，12岁一下儿童的价格最低仅相当于成年人的十分之一。

如今，豪门的主场球票一票难求，很多少年已经习惯了在手机、平板上收看比赛。但如果想亲身体验现场的魔力，像特兰米尔这样的球队，似乎能给得更多。

马克说：“在英国，管只能在屏幕上看的足球叫塑料足球。如果想看一场真正的现场足球，那么我们会是很好的选择。你很难不被普雷顿公园球场的气氛所感染。”

种种努力之下，特兰米尔徘徊在半职业联赛的这三年，球迷人数、季票销售量，不降反增。

格雷格如此形容球迷和俱乐部的关系，“我们球迷和特兰米尔互相成就。如果你只是想支持一支一直赢球的球队，特兰米尔不会是你的选择，但如果你要支持一支正直、代表工薪阶层、珍视球迷的俱乐部，一支没有过度包装、过度商业化的球队，那特兰米尔正好就是这样的俱乐部。”

这样的小俱乐部大家愿意投身，仅仅是因为热爱

一个月前，当《腾讯体育》坐到马克帕里奥斯前面的时候，带着一肚子的疑惑，作为中国球迷，很难想象离开房地产巨头，足球是如何存在。听马克说了一堆，并没有得到答案。

特兰米尔拥有漂亮的球场，充足的球员供应，良好的政府关系，在低等级联赛中，他们几乎能接触最好的资源。他们还有马克这样极具商业才能的领路人。

即便如此，俱乐部仍然只能处于收支平衡的临界点。虽然比中超、中甲不知强到哪里去了。但比起房地产、金融、IT来说，经营低级别的足球俱乐部，不像是一个好生意。

在英国，有无数这样的俱乐部。甚至在那些金字塔底层的小球队面前，特兰米尔都已经算是庞然大物。英国的全国的正规联赛系统，最低能去到第十一级联赛。第十一级联赛包含了四十五个地区性联赛，总共有约600支俱乐部角逐。这些密密麻麻的小球队，也许只能租场地训练，球员只是兼职，也许踢球压根就没有收入。

而对于马克帕里奥斯来说，也有一样的问题。虽然曾经作为球员效力于特兰米尔，但作为前英足总的CEO，作为极成功的注册会计师，他可以找到一万份工作。

我们不禁把一个看上去很愚蠢的问题抛给了马克，“好像足球行业并没有太多的利润，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愿意投身？”

马克是这样回答的。“每天早上我一起床，我就感觉成千上万的特兰米尔球迷，都渴望我能为他们把工作做好，这种美妙的感觉，没有其他工作就可以相提并论。“

他继续说，“经过了150年，足球已经是我们英国文化最重要的部分了。我们的小孩，从小就在足球的环境中成长。对比赛的激情，让人们难以避免被吸引。人们参与足球，只因为这就是好事情。也许有小部分人动机不纯，但绝大部分的人很简单。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小俱乐部，大家愿意投身，仅仅是因为热爱，“

一句热爱，胜过千言万语。

这趟旅途的最后，我们又问了格雷格一个问题，“如果未来特兰米尔成绩又出现下滑，你还会支持他们吗？”

格雷格说：“如果成绩不好就不支持，那我早就离开了。球员、经理、董事会来来往往，但我们球迷永远会在那里。没有我们，就没有特兰米尔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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