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电竞圈
他们的宿舍被称为魔男窟。某种程度上,他们的人生也比较“魔男”。还有人说,“我来北京就是为了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这里不是网吧,这里是大学。”我走进这个实验室前,有人提醒我。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炫目的灯光中,顶部吊灯发出金属银光,桌子边缘被幽蓝色光管环绕着,呈现出《星球大战》里光剑交错的紧张感。
但这里还是很像一个网吧。中央5V5对战区摆放着的台式电脑,包括了基本全套的电竞装备。那是下午5点,两个人坐在电脑前,正沉浸在激烈的打斗画面里。灰绿色的战场上,光束迸溅。
中传“电竞班”的20名学生刚刚在这里举办过一次“吃鸡”大赛。那天,金智出现在实验室里。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揉着睡眼、穿着拖鞋,比约定时间晚到了一个多小时,他接连道歉说,昨晚打游戏打得太晚了。很难说这是不是“电竞班”的常态。
这是唯一一个与电竞有关的大学实验室,宏碁公司与中国传媒大学艺术学部合作的结果:从外面看,一个极不起眼的门,把整个大学的其他部分隔开。
但是,“电竞班”的学生平日是不被允许进入这个实验室的。而所有电竞爱好者都在期待着编号—027。那是一款超级装备,“假如用它‘吃鸡’,一定很爽。”有人冲我说。
现代人的生活中,游戏已是很难缺少的元素。北京的后厂村,年轻的科技公司白领用电竞来抵抗孤独;深圳的三和,网游大神游荡在街头,他们有着一头乱发和沉醉的眼神;有的中小学里,张贴着标语“防止沉迷”。而在偏远小镇的网吧里,草莽中产生了一个传说,李晓峰的逆袭比电竞的剧情更加精彩。
一份游戏产业报告显示,中国游戏用户达到5.66亿人,相当于一半的中国人都在打游戏。而电竞用户也高达2亿人,市场规模超过750亿元。截止2017年4月的数据,新三板上就有超过135家游戏类企业挂牌。资本寒冬一直不断,但游戏业却出现人才缺口。
刚过去的一年里,游戏巨头们更是加速了扩张。2017年中国胡润企业家榜前10人中,有6人涉足游戏。腾讯一家更是占了全球游戏份额的13%,展示了一个广阔的前景。
这时候,一些游戏公司想到了高校,电竞正成为它的一部分。对于保守的人来说,这多少有些不够严肃:2016年,“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被增补为一项专业。
在蓝翔技校,探访的人发现,电竞意味着未来:教室就是网吧,一排排没有表情的面孔盯着一排排没有表情的电脑。他们在进行的运动,被称为“一种智力对抗”。
现在,我正置身于中国最出色的传媒学府中,这个实验室是它的精华和杰作。其中,显示器是《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及全明星赛使用的同款宏碁掠夺者显示器;外围一圈10台笔记本是当季新品,采用的是各项发烧级的电竞配置,并使用了多重独有的散热装置和技术。
至于编号—027,就是出色的掠夺者21X,全球仅有300台,每一台都有自己的编号。它采用“怪兽级”的配置,售价79999元。
但它只是一个展示品。
大多数时间,没有人可以接触到它,“电竞班”的学生是在沉闷的课堂上度过。本学期最后一堂游戏概论课上,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我为他们感到一阵紧张:8名女生很自然地抱团,12名男生则以宿舍为单位分布在不同区域。低头党占大多数,打着某款游戏、看直播。
一个名叫楚明的师哥来讲了一会。最后的二十分钟,他把演讲送入高潮,号召学弟们要“扬眉吐气”:“你们是第一届,你们不能废,你们废了这个专业就完了!”
但他的建议是:“少玩游戏好好学习!”
“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打游戏就像是上一代人跳橡皮筋吧。”金智所在的是传媒大学的男生宿舍楼——梆子井。那里以学生为主形成了一座小型生活区,隆冬的上午,偶有穿拖鞋的学生手提饭菜在院内穿行而过。
1号楼六层拐角处的三间男生宿舍,是“电竞班”12名男生的大本营:其中一间宿舍,是居酒屋式的装修风格,上了微博热搜。
那间宿舍被叫作“魔男窟”。
这是夏泽和三位室友“搞的事情”。早在第一次见面前,他们就在网上约好了要改造宿舍。魔男窟由“宋同学”操刀。说起这件事儿,他们有点自豪,夏泽将之称为“有想法和执行力”。
夏泽的人生多少有点“魔男”的味道。初三那年,他干了一个暑假的游戏“代练”,父母没有阻拦。“挣了两三千块,”他说,“但是要熬夜,很伤。”熬到最后,夏泽对打游戏失去了热情。
但他仍然选择了这个专业。第一次听说“电竞班”是2016年的一天,他爸看到这三个字内心大喜,但没有深究,立马丢给打电竞的儿子,让他搞明白情况。
面试那天,轮到他已是下午6点。2月的北京,夜色临降,寒意渐起。在候考的走廊里,一位前来帮忙的师姐递给他一块小饼干充饥。他觉得自己骨子里,和这所学校的某些气质相投。
他们中的多数人,想通过这个专业,对游戏有更多了解,“现在沉迷无产阶级游戏引擎unity”。还有的人来到游戏系,是想自己的人生“重新开始”。林穹高二那年暑假,在一场网吧联赛中拿了冠军,被猎头相中,准备放弃高考,加入职业电竞青训队。很快,身心煎熬和潜规则,让他无所适从,“有种熬不出头的感觉,”他开始专心学习。
“我来北京就是为了忘掉过去。”他不大的年纪里充满了惆怅。
英雄联盟S7全球总决赛上用AR技术放飞在“鸟巢”的远古巨龙。图片来源于网络
他们属于艺术专业,但仍然要参加高考,录取分数与中传其他专业的艺考生没有区别。但刚刚过去的这个学期,“电竞班”使中传的游戏系面临巨大的争议。他们抵制这个称呼,但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个专业原本叫数娱专业。校方发布的专业介绍称,“主要培养游戏策划与电子竞技管理人才”。
对于他们来讲,认为他们是学习成为一名电竞选手“简直太好笑”。电竞选手的黄金年龄大概在16到18岁,需要严苛的训练和特定的天赋,而大学毕业后已经23岁,早过了黄金期。
“我们真没什么特别的。”电竞班班长艺欣说。她圆圆脸,齐耳短发,说话时需要不断抬抬她往下滑动的大框眼镜。
中传的游戏专业早已开设,分为游戏技术和游戏艺术。10多年前,它曾因为学生设计出《三国杀》而出名,数字娱乐对他们来讲,“不过是新开了一个专业而已”。
这与蓝翔技校的实用主义思路不同:蓝翔宣布开设“电子竞技专业”,还要培养职业选手和电竞主播。在那里,可以见到装满曲面屏电脑的教室,还有武装起来的电竞队。这正是中传的“电竞班”学生希望摆脱的标签。他们认为自己是制作规则的那类人。
但也有人认为它很“鸡肋”。
在课表中,上学期仅开设了一门专业课游戏概论。他们在这堂课上学到了,游戏让人们“在想象的世界里个人的愿望得到满足”。
对于这批20名学生,英雄互娱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这是他们与高校合作的成果。一年前,英雄互娱CEO应书岭承诺,100%全盘接收中传数娱专业前三年的毕业生。
但是,这些被炒得火热的电竞相关课程能否落实,仅仅过去一个学期后,谁也无法给出答案。一些学生告诉我,老师也表示这方面的教材和师资不齐,课程会应时调整。
对“电竞班”的学生们而言,这种不确定性包含着危险和机遇,但对他们似乎没什么影响。
过去的一年,游戏巨头的战争从未停止。大公司与大公司的合并,很快吞噬了全球的游戏流量,整个行业越来越集中于几个寡头。腾讯依赖庞大的社交网络,看到了游戏的魔力,展开了全球大收购。
随之而来的是,根据一份数据,整个行业有26万人才缺口。对人才的争夺,不过是这场战争的末梢。
一份招生信息的数据显示,共有18所院校开设了电竞专业,如果全部招满的话,规模也不会超过1000人。这些大学多是民办院校。这远远不能满足游戏产业的需求。但无论是中传还是其他院校,都面临一个问题:教材不足。
他们不得不组织人力编写教材。但还是有人担心,自己报考了这一专业,“不过是换了一个城市打游戏。”
游戏是现代人的麻醉剂。在课堂上,夏泽们学到了很多种理论,他们试图重新认识这一事物:那有别于他们坐在电脑屏幕前的经验,那是由韦斯洛、弗洛伊德等人组成的阵营,心理学、社会学都渗透了进来。
有人说,我爱的是那无数个世界以外的世界,“就像是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但还有人认为,那只不过是精力的无目的的发泄。
游戏从来都没有逃脱整个社会的疑虑和警觉。当《王者荣耀》收割了2亿的用户之后,腾讯不得不意识到,游戏好像不仅仅是游戏,它需要把“防沉迷”当做自己的一份责任。
至于这20人,他们一出现就受到了关注。在“电竞班”,他们是在这样的看法下接受教育:“游戏会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啊。”那是中传游戏系主任陈京炜的看法,也是腾讯试图通过纪录片向外界传递的信息。而“电竞班”的班主任李萌,则希望他们不要因为第一年课程不多而虚度时光。
没有人能预知自己的未来,他们对自己的愿望也很难把握。夏泽觉得最有价值的事情是办了场“吃鸡”比赛。这是“电竞班”的集体想法。
比赛从10月开始筹划,到11月底全部结束,“电竞班”所在的5间宿舍,每晚定时召开微信会议。因为迅游加速器是《绝地求生》官方指定的加速器,为了拉到这个最大的赞助商,肖菲利用了微博。
“电竞班的噱头起了一定的作用。”她笑嘻嘻地说,“但噱头之后还得看真本事。”
肖菲来自辽宁大连,身上有股东北女孩的豪爽气。她是中传正在筹备的校电竞队的经理人。从小学开始,她就在各种游戏中度过闲暇时光。面试那天,老师问她:“打什么游戏,段位如何?”肖菲说:“《王者荣耀》还行,已到铂金。”
上了大学后,她反而告别了游戏。但就中传的电竞队实力,肖菲很不乐观:一支英雄联盟战队分为打野1人、上路和中路各1人,下路2人,共5名选手,而目前真正够格打比赛的只有下路的2人。
一个完善的游戏制作团队包括游戏技术、游戏艺术和游戏策划。而游戏策划是一支游戏制作团队的核心,需要构思游戏规则、情节设计等等,让一个游戏具备完整的故事性和交互性。
但事实上,“他们自己想个点子就可以做了。不是策划不重要,是我们太弱了。”艺欣越发清楚自己未来的方向,“除了策划,我还要学一点程序,谁愿意给别人打工呢?”
而制作独立游戏,一直也是肖菲的“梦想”。她最想做的是交互式电影类游戏,“就像是你在游戏中演电影的感觉”。CtrlMovie2017年4月推出的《夜班》让她感到震撼:就像亲身演绎了一场犯罪电影。
已经是2018年了。中传“电竞班”在纷纷扰扰里度过了它的第一个学期。这半年里,第一批九零后被扣上“佛系”的帽子,背后隐藏着无边的焦虑。也许,未来的他们会是游戏产业中的一颗螺丝钉,一名领军者,又或者走上完全无关的道路。对于刚刚步入成年,挣脱枷锁的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收到2018年春季课表时,肖菲正跟我告别,她站在寒风里苦着脸对我喊了句:“周六还有课!”我看了肖菲发来的课表,除了基础课程之外,数字图像制作、三维游戏美术、游戏开发程序设计、游戏创作占满了他们下学期的绝大多数时间。
那晚,肖菲发了条朋友圈:一周四天早八,周六还要上课,还要学游戏开发、3D美术,还被人说成是“电竞”专业,是什么体验!
“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就去开一家饭店。” 对于未来,金智充满想象。
“一家什么样的饭店?”
“要在城市的某条河边,全玻璃的墙壁,能看到窗外的风景。”说这句话时,他朦胧的睡眼里,泛起亮光和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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