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运动员创业“寂寞难耐”
创业者面临的最大风险在于,他们对社会的陌生。
韩学良又回成都了。
每隔两三个月,韩学良都会从北京的康复工作室中抽身,回去看看老婆和3岁的儿子。“双城记”5年多,韩学良纠结的表情里多了一闪即逝的骄傲,“谁都没想到我能在北京待那么久。”
他不喜变动,吃饭都会在认定的餐厅“包月”,可他不仅当了北漂,还一头扎进了创业的浪潮,“这真不像我能做出的事情。”
“静水”是赛艇运动员韩学良最熟悉的环境。刚到北京时,身高1米93的他常常站在早晨7点的地铁车厢里,观察人们头顶凝聚着的烦躁,“两个人不小心碰一下就急了,应激反应非常强烈。”他心想,“我千万不要这样。”
可回到成都,在地铁里焦躁的人换成他自己。早上八九点,前面的人还晃晃悠悠,一点儿不着急,这种“闲适”忽然令他不安。他意识到,十多年体育生涯让他可以“耐着性子挑战一件事”,并非耐着性子等日子一天天过去。
“运动员一生会‘死’两次,一次是退役,一次是人生转换时刻。”冠军基金的退役运动员创业论坛上,韩学良与和他一样的一大批准备重新开始人生的退役运动员,都有着同样的感叹:“残酷的地方在于,两个都是重新开始,从零起步。”
耐住寂寞,是韩学良在少年时就必须懂得的道理。生在海滨大连的他15岁时跟随相识的教练来到四川,队伍训练地点“依山傍水”,在他眼里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每晚9点睡觉,晚上没收手机,吃、住、行都被安排妥当,提高成绩就是目标,最大困扰来自伤病……
规律而特殊的生活是他全部的职业轨迹,当意识到亚锦赛冠军已经是自己能达到的顶点后,韩学良决定退役。“对钱没概念”的他当时攒了大约3万元,毫不犹豫地花了一大半去参加康复师培训项目,运动队的经历让他意识到,运动康复注重细节,但在队医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并非每个运动员的伤病都能被照料周全。因此,现在带别人做康复训练,韩学良眼睛总是盯着患者最细微的变化,发力部位一旦出错便马上纠正,患者黄婷觉得,“他好像都经历过,他知道伤病的感觉。”
但经验并不总是适用。在新的行业里摸索四五年后,大众对运动康复的一知半解令不少健身机构也“蹭上热点”,韩学良最怕听到客户讨价还价那句“健身房就三四百元,你这儿怎么那么贵。”他感觉到挫败,因为眼里容不下破坏行业规矩的人,“原来比赛,6个航道互不干扰,全凭实力说话。”
“夸人的100句常用语”
创业者面临的最大风险在于,他们对社会的陌生。
雅典奥运会跳水男子3米板冠军彭勃退役后做起了足球青训,去年,他遇到了“让人头大”的问题。原来的创始团队和50多个教练及办公室人员此前“一直像梁山好汉一样创业”,缺乏管理约束,但2016年一家上市公司注资团队,规范了办公流程,不少创始人和员工难以适应,纷纷离开,“被赶上总经理位置”的彭勃只能每天处理人事关系。
人员流失的问题,同样困扰着马薇,甚至让她一提到这个话题就要哽咽。这个拿过亚运会曲棍球冠军的姑娘曾是女足选手,一次回家和女足队友的重聚让她动了创业的心思,“有个女孩只有初中文凭,退役后爬过电线杆装灯、去山上拉过电缆,其他人也在各地开着服装店、灯具店,都没干足球。”间隔十多年的聚会,让马薇果断放弃一个月几千元的工作,将队友从天南海北召集到连云港“为了姐妹感情而创业”。
质朴的想法和运动员的真诚为她们获得投资人的信赖,但姐妹们要从事项目测试、销售、财务、教练甚至发传单等所有工作,“7天无休,早9点上班,晚10点下班,加班到凌晨两点。”持续近一年后,大家吃不消了。马薇的团队中,最小的25岁,最大的33岁,来自恋爱、婚姻、孩子甚至公婆的压力,让这支娘子军逐渐有了分歧。过了30岁,马薇家里也开始施压,但她表情倔强,“从当运动员起,我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只是她也在渐渐质疑,自己的创业之路是否正确。
“创业最累是心累,只有这个难以承受。”习惯了运动服的马薇忍着别扭穿起裙子和高跟鞋,可她害怕说话,因为过于直率的性格已经让她尝到苦头,“明明想夸人家,却恰好戳中别人伤疤”,有时别人语带讽刺,她还笑脸相迎,“以前我真听不懂,现在是不想听懂。”
马薇在百度搜过“夸人的100句常用语”,也会躲在角落观察对方装扮,琢磨“一会儿夸衣服还是夸表?”但双方见面,、一握手,赞美的话又卡在了喉咙。马薇安慰自己,“他们有那么多阅历,我说假话,会被瞬间看透,还不如不要伪装,不然错失真心想帮我的人就糟了。”
现在的投资人就是马薇心中“真心想帮我的人”。冠军基金运动员创业培训班的路演环节,站在穿着粉色卫衣、橙色羽绒服的队友中,马薇穿着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把自己绷得笔直,她讲了公司的故事,但投资人占比较大的股权结构引起台下专家质疑,“股权结构过于失衡,会令你失去下一步发展的空间,这不是靠有梦想就能解决的问题,你该和投资人谈谈。”可马薇眼泛泪光说:“他在我最难的时候帮助我,我信他。”
“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跳”
“你们除了会划船啥也不会了。”当年教练分明说了句玩笑话,但段俊卿却很“扎心”。相比赛艇,他从事的激流回旋更加小众,当初拿起船桨正因如此,“2001年,我和我哥想学足球,但学费一人一年9000元,划船就在旁边,一年245元,管吃、管住、管训练。”
尽管,2007年初次参加世界杯比赛,他就成为首个进入该项目世界前八名的中国运动员,可段俊卿仍无法解答“除了会划船、会比赛,我们进入社会后还会什么?”
备战完2008年奥运会,没能参赛的段俊卿和双胞胎哥哥段俊杰想到自主退役,2009年全运会后,留不住二人的运动队和哥儿俩翻了脸,“我们像是逃出来的,放飞自我了。”兄弟俩回到河南老家,接过了父母的冷链生意和一个卖鱼摊位,杀鱼、骑电动车送货、卸货、进货,通过每个环节去和各种人打交道、观察市场。直到有一天,来探望他们的队友坦诚相劝,觉得他们不应该穿着国家队的衣服穿梭在菜市场里跟人讲价钱,“落差太大”,段俊卿这才发现,自己没法把国字号的傲气收藏起来,“得先把身份摆正,你不能安于现状,得折腾。”
没过多久,哥儿俩离开了菜市场,把冷链的生意做到了洛阳,县城里的竞争对手转身成了供货商,他们的生意也有了转机,“要把皮划艇激流回旋国家训练基地建到我们家门口的洛河里。”段俊卿四处游说,也试着堵县委书记的车,最终凭执着打动投资人,找到一笔启动资金,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这将是他创业路上的重要一课。
段俊卿现在想起当时梦想突然实现的日子,“来得太快,我都飘了。”在投资人的帮助下,段俊卿依靠对项目的了解全程参与了激流回旋基地的建造,这个基地也承接了2017天津全运会的该项赛事。可最终,“因为我信他,没顾上签协议”,段俊卿掉进了自己埋下的坑里,后来他只能收拾梦想,从头再来。
现在开着首付8万元买的1.5排量的车,段俊卿感叹起那段日子“3.0以下排量的车不带看的”日子,总结着自己的创业经验,“情怀一定要建立在活下去的基础上,运动员很多是完美主义者,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我非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走,市场并不会埋单。”
“不如先就业再创业”
而对水上运动员而言,退役,不只是字面上从水里到陆地的迁移。从事赛艇运动11年的黄聪,因严重的伤病被迫退役。雅典奥运会之后,运动员退役政策正处在从传统安置到移交市场的转型期,没有奥运冠军的头衔,黄聪和不少运动员在退役的前半年就开始找工作,但看着羽毛球运动员被体制内的单位聘请参赛,项目的差异成了门槛,“赛艇运动员,不好意思,我们没有船给你……”当年的辛酸,变成如今他调侃自己的段子。
应聘服装店导购,也当过健身教练,黄聪发现,销售衣服、课程等需要市场、营销各方面能力的工作被很多队友排斥,相反,大家的各自专业技能却近乎浪费。他也碰过钉子,“你必须完成”这种带有运动队色彩的句式让他屡遭投诉,而穿着高跟鞋来锻炼的学员也让他意识到,“大众对科学锻炼还没概念。”
2012年,黄聪决定创建一家体适能健康管理公司,这个概念当时几乎没人接受。创新的代价就是“前6个月,一个客户都没有。”每天早上9点到晚上10点,黄聪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入不敷出,这在创业初期是最显性的压力,当时为省装修的1万多元,他一个人清理了1000多平方米的垃圾,他告诉自己,陆地上的生活更得“耐得住寂寞,受得住诱惑。”
冠军基金与清华大学体育产业发展研究中心联合发布的《中国运动员创业现状与需求调查》显示,运动员的创业意愿和创业实践与其受教育程度、运龄、目前状态并没有显著的强烈相关,“大家都普遍存在较高的创业热情”,81.21%的被调查运动员都认为,退役运动员之所以选择创业是为了“提升自我价值,实现梦想”。
可梦想和现实的距离并非黑夜与白昼一样可以自然衔接。在公司走上轨道后,黄聪开始帮助更多运动员进行职业规划,在他看来,2008年以后退役的运动员在退役安置政策、社会传播渠道、创业环境等方面都有了明显改善,运动员在就业方面的路径早已拓宽许多,“甚至重竞技项目在细分领域中也有较高需求。”摔过跤后,黄聪发现,创业者要具备综合能力,比如管理、经营、资源整合,可开拓市场、行政公关等技能又是大部分运动员的短板,这会使得创业失败风险较高,但运动员所具备的体育精神和学习、适应能力,能很快帮助他们重新适应社会,补齐短板,“运动员退役后处于角色转化过程,从甲方变成乙方,从被服务者变成服务者,不如先就业再创业,能让转换过程更平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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