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马克·库班准备更改达拉斯小牛队（Dallas Mavericks）的中文名。消息一出，不少写手都发表文章，谈了自己的看法。

然而，在读这些文章时，我发现，大家对“纽约尼克斯”（New York Knicks）队名的由来依然存在着误读。

比如苏群老师说：“尼克是早年在曼哈顿湿地上打渔的荷兰人穿的灯笼裤。”张公子则说：“纽约尼克斯也就是灯笼裤队，是源于纽约早期荷兰移民所穿的灯笼裤。”

实际上，“Knicks指的是灯笼裤”，这是一个中文网络上常见的错误理解。

我们熟悉的“纽约尼克斯”，正式的英文名叫做New York Knickerbockers，简称为New York Knicks。

Knickerbockers，确实有“灯笼裤”的意思，不能算错。但用在队名时，准确的说，Knickerbocker其实指的就是“纽约人”，陆谷孙《英汉大词典》 里就收了这一条。

所以，New York Knickerbockers的含义，就是“纽约纽约人队”。只不过在英文中，“纽约”（New York）跟“纽约人”（Knickerbockers）用了不同的表达。

问题来了：为什么“纽约人”这个单词会是Knickerbocker呢？ 

 “地区人名”

英语里有一个单词，叫demonym（“地区人名”），指的是“表示「来自某地的人」的单词”。在英语里，“某地”是一个单词，“来自某地的人”又是另外一个单词。我们可以用一个表格直观地理解：

不难发现，跟汉语大多数情况下都直接加个“人”的简洁明了不同，英语的这个“地区人名”，着实堪称是五花八门，有的加-ese，有的加-an，有的加-er，有的乱变形，什么都有。

还有一类更复杂的情况：“某地”和“来自某地的人”完全就是两个词根。“荷兰”是Netherlands，“荷兰人”却是Dutch，真可谓风牛马不相及也。我们上面说到的Knickerbocker（纽约人），也属于这种情况。

如果非要在中文里找一个相似的说法，或许就类似于“老表”（江西人）或“九头鸟”（湖北人）。只是这一类说法在汉语中比较罕见，在英语中却经常遇到。比如说，前几年印第安纳步行者推出了一款复古球衣，不过复的不是真实历史的古，而是著名篮球励志电影《火爆教头草头兵》中虚构的一支位于印第安那波利斯的高中篮球队。 

这部影片的中文名叫《火爆教头草头兵》，又叫《球场雄心》、《篮坛怪杰》……显然是意译。电影原名叫做《Hoosiers》。而Hoosier直译过来就是“印第安纳人”。

在美国的各大体育联盟中，这一类使用“地区人名”作球队名的情况非常常见，尤其是在NCAA。下表列出了一些大学球队的名称和常用译名，实际上，这些队名都兼有“某某州人”的意思。

问题又来了：为什么那么多球队，都要用“地区人名”作为球队名呢？

“队名”概念的本来意义

这就涉及到美国体育文化中“队名”概念的来源。

在汉语的逻辑和概念中，“队名”就是球队的名称。先有“火箭队”，然后再有一群“火箭队球员”。

但在英文中，“队名”这个概念，其实是队员的集合。先有一群人，每个人都被昵称为“纽约佬”（Knick），然后他们组成的群体才称为“纽约佬队”（Knicks）。

NBA的绝大部分球队队名都是复数（个别是不可数名词），因为单数指的是每个队员。正是出于这个道理。New York Knicks在台湾就译为“尼克”，因为那个“斯”是表示复数的“s”，不需要译出。

这样一来，就容易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球队使用“地区人名”作为队名了。比如说，北卡大学（教堂山分校）有一支篮球队。因为这是北卡州的公立大学，所以在早期，这里的学生大多都是北卡州人，也就是“焦油踵”（Tar Heel）。这群“焦油踵”组成的球队，就很顺理成章地被称为“焦油踵队”（Tar Heels）。同样的道理，一群纽约佬组成的球队，当然就是“纽约纽约佬队”啦。

实际上，在NBA中，不仅有“纽约纽约佬队”，还有“波士顿波士顿佬队”、 “费城费城佬队”：“凯尔特人”其实是对波士顿人的一种戏称，因为波士顿人大多是爱尔兰人的后裔（称爱尔兰人为凯尔特人，就像称法国人为高卢人）；费城是美国建国之地，《独立宣言》于1776年在此签署，所以“76人”指的是“七六年之城的人”，也就是费城人。

除此之外，还有“洛杉矶明尼苏达人队”——“湖人”指的是“千湖之州的人”，也就是明尼苏达人。但之后，湖人队从明尼阿波利斯搬到了洛杉矶，这个名字也就不副其实了。

需要补充一点的是，上面举的这些用“地区人名”作球队名的例子，大多都是历史悠久的大学篮球队，或NBA联盟中的老牌球队。后来的新潮流就不太爱从这个角度来起名了。

“小牛队”改名的意义

这次小牛队的改名，我个人是非常支持的。

乍一看，不过是一个队名而已。说破天，全联盟30支球队，也就是30个名字。然而，NBA是美国所有体育联盟——橄榄球、棒球、冰球、足球、大学体育等等——中，在中国最有名、最有影响力的一个。无论是球员人名还是球队名的翻译工作，都对其他体育联盟的翻译有着不可忽视的指导作用。

举个典型的例子：如果NBA的76ers翻译成“76人”，那NFL的49ers就自然会照着翻译成“49人”；如果翻译成“独立者”或“建国者”，那么49ers就会翻译成“淘金客”。

这是实际操作中的标杆作用。我更看重的，是态度上的示范作用。翻译就要译对，定名就要定对，写文章就要写对。如果做错了，就要改过来。——我想，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很遗憾，我们的篮球媒体工作者们，犯的错误实在太多，改得则又太慢。

比如苏群老师的文章中说：“纽约那个提不起来的球队，我近来一直写‘尼克’，而二十多年来从来是‘尼克斯’。这个‘斯’，其实是复数‘s’，而尼克是早年在曼哈顿湿地上打渔的荷兰人穿的灯笼裤。”这里头就有个逻辑上的小错误：既然认为尼克指的是灯笼裤，那么knickerbockers跟英文中的其他裤子如trousers、pants、jeans一样，总是复数形式，不能省略。

这只是个小错误，大错误同样不少。比如ABA有支早已解散的球队叫Spirits of St. Louis，以老板至今每年仍能从NBA躺拿数以千万美金计的分红而闻名。这支球队的中文名，许多文章都翻译为“圣路易斯幽灵队”。其实，Spirit of St. Louis指的是第一架飞越大西洋的飞机——圣路易斯精神号。因此这个队名翻译成“精神号队”为宜，“幽灵队”实在有点离谱。

堪萨斯大学的篮球队叫Jayhawks。有些地方翻译成“捷鹰”。把一个单词拆成两截，“捷”用音译，“鹰”用意译，可谓奇葩。还有的翻译成“松鸦鹰”，这相当于把Hornets（黄蜂队）翻译成“角网队”（horn+net）。幸好国人对松鸦这种鸟不了解，若是“麻雀鹰”、“鸳鸯鹰”，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其实Jayhawk来自于Jayhawker，指的是美国内战期间活跃于堪萨斯州的反对蓄奴制的游击队员，后来也就成了堪萨斯人的别称，同时也有袭击者、劫掠者的意思。所以Jayhawks可以翻译成“袭击者队”。

这些不过是队名方面的翻译问题。如果算上别的错误，那更了不得。去年读过一本篮球方面的译作，堪称一绝，居然能把Atlantic City（大西洋城）翻译成亚特兰大，把Annapolis（安纳波利斯）翻译成印第安那波利斯……这还不如谷歌翻译呢！

我算是半个篮球媒体圈内人，又是半个圈外人。我做点翻译，写点文章，但不靠篮球吃饭，不需要像圈内人那样维持一团和气的良好关系。所以我可以不客气地、不照顾大家面子地说一句：我们的篮球媒体人，有名的、没名的，都缺一份认真。

所以，小牛队的更名，不止是改一个译名的正确，更重要的是拿出一份态度的端正。要做就要做对，做错了就要改正。希望这个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不要变成长大后被轻易忘记的初心。

最后说说小牛队的新译名。Maverick的表面意思是没打过烙印的牲畜，引申义是不受拘束的人或物。汉语中对应的应该是“不羁”。“羁”的本义是马笼头。不戴马笼头，引申出不受束缚的意思。综上，个人意见，不妨翻译成“不羁者”。

本文转载自虎扑，图片除署名外均来自网络，原标题：尼克斯？灯笼裤？——谈美国体育队名文化及翻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