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菲:金牌不会毁掉你的生活,但金牌就是你的唯一
中国女子体操队在北京时间8月9日凌晨的团体赛中获得第三名,铜牌。对于参赛队员都是没有奥运经历的中国女子体操队说,这样的成绩已经能够让人满意。
中国女子体操队在北京时间8月9日凌晨的团体赛中获得第三名,铜牌。对于参赛队员都是没有奥运经历的中国女子体操队说,这样的成绩已经能够让人满意。
在这个时候,回顾一下上一代中国女子体操领军人物的心路历程,或许别有一番滋味儿。
里约奥运开幕前一个月,我们走访了中国女子体操的前任“一姐”程菲。已经退役3年多的程菲,如今既可以比较坦然地谈论“金牌”在中国运动员心中的无形压力,也能够客观评价这种压力的缘由和结果。
还有一些细节是常人不可能知道的。比如,老运动员最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受伤,他们调侃,趴在垫子上都没事,自己能走下场就行;比如,程菲曾因接受采访时的一句无心之语受到队里批评;还有,金牌队员与普通队员之间悬殊的待遇差距;以及,在国家队体操馆内,还有一面“批评墙”……
退役后的程菲参与了快乐体操项目。“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竞技都和枯燥、伤病、残酷联系在一起。但是,我们的残酷在于,孩子没有自己的意愿,是被动接受的。如果更早一些有主动性,孩子们虽然知道残酷,还是会热爱它。”程菲说。
走在武汉体育学院的夏季校园里,程菲还是一副假小子般的打扮:T恤、半裤、凉拖鞋。常常戴一顶有小耳朵的帽子。大片茧子占据手掌面,手腕边缘有擦伤。她的脚掌还是宽厚,两个大脚趾腿外沿都有骨质增生凸起,左脚尤其严重,这让她几乎不能穿时装鞋。
她很少化妆,也从不穿裙子。妈妈徐春香觉得她没有女人味儿,是她从小自己没有教育的过错。赵汉华教练则把她当成“反面教材”,告诫现在的女队员们也要学会打扮自己。
如果累了,或者天气不好,她的右膝盖还是涩涩的。去年,学院搞了个教工比赛,她做了几个简单动作,不料引发了肌肉疲劳,突然腿就没有力气了。去医院拍完片,医生告诉她,是腰椎骨裂滑脱。不是手术就能解决,只能通过锻炼、康复,保守治疗。
2012年全国体操锦标赛。体型发福的她,穿着紫黑运动衣,脚上、膝上全是厚厚的绷带。一个跳马动作落地后,她立刻抬起了一只脚,龇牙咧嘴地,不停地“哎哟哎哟”。随后,她迅速在候场区敷上了冰块。队医在一旁担忧地看着:“这又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恢复了。”
这一年,程菲已经24岁。体操是一项高风险运动,老运动员们往往越练越怕,后期只求别出事,平安落地。他们之间偶尔调侃,不要受伤,哪怕人趴在垫子上都没事,自己能走下场就行。
她一边在坚持,一边在害怕。她很想再参加一次奥运会,但是又不敢、也不能完全豁出去地去努力。直到离伦敦奥运会开幕仅剩一个月时,那根断掉的跟腱,为她结束了这一场执念。
一切都在预计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如今,在体操馆里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的程菲,时常想起自己的童年,“因为自己曾经经受这些,所以很难以同样的态度去对待他们。太严格,于心不忍;不严格,出不了成绩。”这也是她没有选择成为教练的最大原因。
武汉体育学院女子体操队赵汉华教授,着力改变我国女子体操下肢力量较差的状况,创建了“从小狠抓跳马和技巧下肢项目,以下肢带动其它项目发展”的新理念,为运动员成才打下坚实的基础。
蛙跳—单腿跳—双腿跳—前、后、侧跳—深蹲跳—高半蹲跳—蛇形跳,这组下肢综合跳训练,需在3分30秒内完成。动作还要规范,如双脚向上纵跳,要求充分蹬直踝、膝、髋关节,跳起时要求两腿夹紧、空中顶头、紧腰收腹,空中停留时间长,并要超过一定高度。
这是程菲童年在武汉体育学院体操队时,早操中很小的一部分内容。她的教练、体操教研室教授赵汉华全程记录下训练过程,早操从5点30分持续至7点40分,中间仅在5点50分至55分里,这5分钟的时间为空白。
平衡木高1.25米,程菲那时身高不过1.13米。从7岁起,她离家到武汉训练。练了一个多月,有一次跳马完后,她往回跑,突然就哭个不停。她说,想妈妈了。赵汉华教练告诉她,把父母的照片带到体操馆来,就像他们陪着一样。后来,体操房就多了一本土黄色的影集。
赵汉华教练印象中,程菲特别能吃苦。她记得,有一次吃早饭时,她意外看见程菲一瘸一拐地经过。上前一问才得知程菲练得脚跟疼,脚跟根本落不了地,赵老师埋怨她疼成这样为什么不说?程菲告知:“我害怕跟您说了,您就不让我练了。”
程菲的爸爸程立高,常常坐凌晨1点的船,7点到武汉,再坐公交辗转来看女儿。年纪太小,程菲还没怎么学会照顾自己。明明应该穿夏天的衣服,她还把厚厚的棉毛裤套在身上。袜子、毯子总是找不到,爸爸不得不给她的袜子全部绣上“菲”字。
虽然出生于1988年,但她不像同龄的孩子那样,有一个由玻璃弹珠、超级玛丽和日本漫画陪伴的童年。她记得,大冬天的摸黑起来跑步,自己一边跑一边哭。这种日子看不到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
中国女子体操队员的成长经历大多是:从三四岁开始训练,16岁参加比赛,20岁左右退役。程菲亦是如此。4岁起,她在家乡湖北省黄石市业余体校开始训练,7岁进入武汉体育学院体操队,随后被选拔进入湖北省队、国家队。
这条道路,是爸爸为她选择的。练过武术的程立高很早就有意培养女儿的运动天分,拜托在家乡业余体校工作的同学,让程菲4岁起开始训练。他自己在家中的屋梁上吊上杠子,一根代表单杠;用粉笔在地上画两条线,就成了程菲的平衡木。
“妈妈,能不能不练体操呢?如果你不要我练,我一定会好好读书。”5岁时,程菲这样问妈妈徐春香。不过,小孩的话,没人当真。妈妈说一定要练,“我们家所有的钱都投你身上了,练不出来,我们家就一无所有了。”
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一套紫色体操服变小了,就从肩膀那儿剪开,缝上一段黑布接着穿。闹市区新开了一家西式快餐店,有透明的落地窗和圆形的小凳子,程菲想去吃,妈妈鼓励她:“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练,以后吃这些都是小意思!”
练得不好,爸爸会用粗粗的拖把棍子教训女儿,偶尔还给个“暴栗”。妈妈同意打屁股,不让敲头,怕把孩子弄蠢了,为此没少吵架。“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这么狠的心?”坐在湖北黄石的家中,回忆当年,徐春香自己都有些疑惑。
妈妈说,现在程菲话不多,可小时候是个“话唠”。一幢筒子楼里,左邻右舍、上上下下的,她不来往,程菲却全熟悉。放学回家时,经过老人家聚集打牌的地方,她也能聊。同情心泛滥,看到没有腿的残疾人在楼下唱歌,哭得说不出话,回来找妈妈要钱。
小程菲听话懂事。在幼儿园里,一边哭,一边还要把饭吃完。训练时,一边哭,一边把动作完成。遇到犟脾气上来了,如果被爸妈批评跑得不好,她就拼命跑,多跑几圈,为的是赌那一口气。
不过,程菲的天性,其实不是为了比赛而生。她有些被动,不怎么争强好胜。
还在业余体校训练时,一些年纪大些的孩子欺负程菲,练习时故意将她推到一边去。起初,程菲不敢反抗。有一天,妈妈告诉女儿:“明天谁敢碰你一下,你就要把她打倒!不然,你永远抬不起头!”
第一天,程菲不敢,回家后挨了一顿打。第二天,又是一顿打。直到第三天,总是被欺负的程菲也生气了,突然把一群人都推倒在地。这一天,妈妈将女儿带到餐馆,大大地奖励了一番。
“要把她逼到没有办法才行。”这是妈妈总结出的经验。直到程菲进入国家队后,这性格还是没有改。教练陆善真曾描述她,“比较低调,缺少表现欲,很多热闹的场合总是能躲就躲。不过,要是有人拿枪顶着她,她也会表现得相当出色。”
“我不是一个热爱竞争的人,但责任感让我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程菲如此形容自己。有时候,她会感到自己个性很挣扎,做这件事情,到底是出于义务,还是出于热爱呢?
这个问题,在她进入国家队时还没有答案。她只觉得自己有责任获得成绩、回报父母,奥运冠军却暂时遥远。新队员们自我介绍时,其他人都说要成为世界冠军、奥运冠军,她也附和着,内心却在想,能成为全国冠军就很不错了。
一个没什么大梦想的小城姑娘,却在随后迎来她不曾预料到的人生。
2004年雅典奥运会结束后,国家女子体操队的队员们,依惯例被要求写赛后总结。队友们都写得很长,程菲只写了一页半。她觉得没什么好写的,自己表现得不错,“就意思了一下,结果被骂死”。
由于雅典奥运会表现失常,中国体操队被戏谑地称为“中国摔跤队”。队员们频频失误、摔下器械,共只获得1金2铜三枚奖牌,男团和女团分别名列第五和第七。彼时不为人所知的程菲却初露锋芒,在自由操中获得第四,跳马项目也展现出潜力。
这一年,她刚满16岁,达到国际体联规定的奥运参赛者年龄下限。此前,她几乎没有参加什么大型国际比赛,国内体操裁判是举旗子,国际通行则是亮绿灯后开始做动作,第一次出国比赛的她,连红绿指示灯都没有注意到。
2001年进入国家队时,程菲是队里的“小尾巴”。在教练刘群林印象中,程菲是个好苗子,但是还没有掌握什么难度动作,在一群正在出成绩的明星队员中显得很不起眼。刚入队前两年,她便以练弹网、增强腿部力量的基础训练为主。
另一位教练陆善真,会给她布置任务。不过,陆指导不喜欢具体要求多少组多少个,只说“你去做吧”。程菲害怕,不敢主动问教练,只能自己默默做。体操老馆中有教练看不到的角落,有一年冬天,程菲实诚地练到满头大汗,却发现馆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夏天,队里免费提供雪糕,因为没出什么成绩,她也不敢多吃。
在一个令人敬畏、不由自主紧张起来的氛围下,她学会了谨言慎行,原本“话唠”、活泼的天性有所收敛。
还没出名时,一位媒体记者采访,约了几位相熟的队员坐下来,像朋友一样聊聊天。记者问,你今后拿了世界冠军还想练吗?“那谁还练啊?!”程菲没有细想,脱口而出。世界冠军离自己那么遥远,何况已是顶峰,还能更好吗?
结果,因为这句无心快语,她被队里点名批评,一下子蒙了。
她早就习惯了集体生活、听从指令。训练日程紧张,大年三十才休息一天半或两天。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直到进入国家队后的第三年,父母才第一次从家乡到北京来看她。渐渐地,她发现自己也不那么依赖父母了。
雅典奥运会后,她和教练共同决定,将重心转移到跳马和自由体操上来。一直以来,中国女队的传统优势项目是高低杠和平衡木,而腿部力量的相对缺乏,让自由体操和跳马项目一直是中国女队的“软肋”。
程菲对平衡木有些发怵。她的脚底板比较厚实,脚背高,不具备能抓稳木的先天优势,简单来说,没有木感。她的优势在于,腿部力量强,在空间判断上有独特的优势。陆善真发现,她从180至1440的每一度数都能清晰辨别,动作完成准确。
于是,陆善真围绕着纵轴转体的元素,为她设计了自由体操的“团身后空翻两周转体720度”和跳马的“程菲跳”,提高难度,突破了传统弱项。自此,程菲开启了属于她的冠军之路。
2005年,程菲在墨尔本世锦赛上以“程菲跳”一战成名,一举拿到了中国体操历史上首枚女子跳马金牌。2006年的丹麦阿胡斯世锦赛,她独揽三枚金牌。2007年,斯图加特世界体操锦标赛,她又在跳马项目上卫冕成功。
让她感觉自己体操生涯“已经值了”的,是在2005年12月26日这天,她作为第43人登上了国家体育总局体操训练馆里的冠军榜。那年她17岁,她微笑的照片,同马艳红、李宁、刘璇等名将的照片一起,高挂在正对训练场的墙上。为此,刘璇还特别奖励给她一部滑盖手机。
这时,程菲已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成长为中国女子体操队的“一姐”。她从上下铺搬进了单人间,教练偶尔还跟着小队员们叫她“菲姐”。她还先后被授予“湖北省三八红旗手”“中国十佳劳伦斯冠军奖最佳女运动员奖”等等,荣誉等身。
她只觉得幸运。在国家队待得长了,成败得失、所见所闻太多,很难不对体育竞技的残酷耳濡目染。比她优秀的队员大有人在,但因为教练配合、成名心态、个人伤病等等诸多因素,没有出成绩。
那些没有出成绩的人里,有一位身体条件测验总是前三名(她自己则在前十徘徊)的队友;一位在平衡木上脚“像装了弹簧”一样的姑娘;一位因胯骨坏死在床上躺一年以致小腿萎缩的师妹;一位恰好遭遇男子体操“黄金一代”的男队友……“大家只会看到出成绩的,谁会真的心疼每一拨被淘汰的人?”
她常常告诉妈妈的一句话是,不管成绩怎么样,一定要让自己留在国家队。只有留下来,才能做其他的事。从2001年进入,至2012年退役,程菲在国家队的服役时间,已是少有的长了。
随着声名渐长,她被频频曝光于公众视野之中。有段时间,因被曲解,她特别抵触媒体。若发现有人在拍,可能会背过身去。她还是不喜欢被瞩目,在镜头前不那么自在。陆善真教练形容程菲“低调,不喜欢热闹场合”,他常常希望这位弟子的表现欲更强一些,有助于她的场上表现力。
2005、2006年起,程菲迎来了她职业生涯的巅峰时代。“2006年开始,我只要正常发挥就是冠军。这时候,你会形成一种‘惯性的赢’,觉得我已经是冠军水平,不拿冠军才会奇怪呢。”从小有之的责任感又开始作怪。成绩拿得越多,她似乎越来越丢不开这样的包袱。
走上金字塔尖的程菲很快陷入一种矛盾:她觉得自己应该留在塔尖上,又因从未达到的高度而眩晕。小时候的她,还没有这么远大的志向。当成功已经超出自己的想象,她在尽可能消化,却发现还是难以承受。
于是,一旦状态不好,她便很容易焦虑、情绪崩溃。
“每天起床后都特别崩溃,每天都想找教练说‘我不上奥运会了’‘我不干了,你怎么骂我打我我都不干了’。”备战北京奥运时,程菲经历了一段极度想要退缩的日子。但是,到了体操馆她又会想,那教练怎么办,这个队伍怎么办?
2007年11月,程菲成为国家女子体操队队长。这让她压力陡增。刘群林教练面对她沉默、严肃的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怎么有那么沉重的包袱呢?你笑一笑呀!”
有一天,本来练得好好的,她突然一个人放声大哭。好像悲伤突然涌出来一样,完全控制不了情绪。
教练问:“你怎么了?练完了回去呗。”
程菲哭着说不出话,一直摇头。后来,教练说了句让程菲“很崩溃”的话:“给你找个对象吧。”
“当时我都傻了,一边哭一边说,‘不是这回事啊’。”程菲有点哭笑不得。
其实,她和教练都很清楚,自己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奥运除了拿金牌,她没有别的退路:“哪怕我们再怎么劝慰自己说,金牌不会毁掉你的生活,失败也无所谓,但实际上,金牌就是你的唯一。”
一进体操馆大门,正对面的巨幅标语写着“卧薪尝胆,奋发图强;从负开始,奋起直追”。还有一句是:“上级逼,下级逼,互相逼,自我逼。不吃苦中苦,难有大突破。不经逼中逼,难上冠军台!”
体操馆里还设了一面长3.2米、高1.5米的“批评墙”,之前曾是2006年世锦赛8枚金牌的贺电榜。墙上贴着2004年雅典奥运会时国内十几家媒体对体操队的批评报道,首篇评论的大意是,中国体操队在雅典奥运会上靠吃老本才仅夺得一枚鞍马金牌。
这块蓝底宣传栏,顶上印有大字“卧薪尝胆廿五月,刻骨铭心为零八”。
北京奥运,全民狂热。程菲是队里的大姐大,同期队友都退了役,她不知道还能和谁诉说。教练压力更大,对运动员有点小心翼翼。父母远在湖北老家,组织上派人去了家里,希望家长们不要去北京陪伴,会孩子增添压力。
那一天,妈妈徐春香发了火:“我们孩子和别人不一样!她不是那种自信的孩子!”
陆善真教练曾将程菲与英国喜剧演员憨豆先生类比,“程菲自身有许多矛盾的地方,单看她的比赛,你会觉得这个运动员充满了自信。谁也不会想到,可能就在比赛前一两天,她还完全没有调整到位,甚至信心崩溃。照理,技术水平和动作质量都处于上乘的程菲不该如此,但她却常常让自己陷入这种极端矛盾的漩涡里”。
只要准备不是特别充分,她会显出犹疑、缺乏信心,需要旁人推一把。刘群林教练记得,一次全国跳马比赛中,程菲主动提出,想降低难度。其实,她的尤尔琴科900已经掌握得不错。教练们半劝半逼,程菲最终还是成功完成。
“程菲跳”的第一次成功登陆,也是刘群林“逼”出来的。训练一段时间后,马箱后面的坑里,海绵垫被一层层地加高,甚至高过了马箱。有一天,看程菲状态不错,刘群林又推了一把:“这样你还不出来跳啊?出来!”
第一次登陆很成功,刘群林有些嗔怪:“看看,你都不主动提!”
程菲也明白,这“挤牙膏”一样的性格,会让自己在决胜关键时缺乏执念、难以发挥潜力:“在精神本质上,求胜的欲望非常重要。我偶尔会有,但没有那么强烈,总是缺少一点主动追求的信念。”
偏偏,北京奥运会之前,“程菲跳”的训练状态并不理想,技术问题没能彻底解决,“第一腾空,上马转180度这个瞬间是最难的。技术复杂在于,毽子有旋转,打板的一瞬间还要转体、转正然后撑马,这个很难”。
学动作时年龄越小,对动作本能性的掌握就越好。程菲从2005年才开始尝试毽子类型动作,训练时间不过几个月,基础并不牢固。一旦身体发育或是其他原因,很容易出现偏差,业界俗称“跑范儿”。
直到跳马单项决赛那天的赛前活动时,程菲还是摔得很惨。她的心一直是悬着的。第二跳之前,她令人意外地大吼了一声——她很少在比赛中这样宣泄,真的想给自己打气,希望能过这一关。
这一跳,她双膝接地。
走出场外,教练拍拍她,她已经有思想准备,反而没什么情绪,但是,一瞬间脑袋里空空如也。这样就结束了吗?
“如果成功了,你可能会成为教科书一样的人物。但在那种状况下,自己没有成为一个英雄式扭转局面的人物。”时至今日,程菲将它称为一次赌博。她坦然接受赌博失败的后果,“不是自己最好的那一面,但确实是最真实的那一面。”
北京奥运会失误的那天晚上,她几乎哭得“灵魂出窍”,大脑要宕机了一样。再后来,家人怀疑她得了自闭症。不肯出门买东西,上街时戴帽子、口罩和墨镜,害怕被人认出来。有时候,帽子在家也不肯摘掉。
“遗憾还是太大了。”程菲想着要不要再坚持一个奥运周期,但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
那个时候,她正在经历着韧带拉伤、手指骨裂、膝盖积水和坐骨结节。有一次,从平衡木落下时,她不小心把手撑在木中间,三根手指一瞬间被掰得畸形。教练立刻把脱臼的骨头捋回原位,还是肿得老高。晚上睡觉,床的四周要用娃娃、枕头铺满,“胀的时候恨不得手都不要了,一心只想往墙上擂。”
2009年,她因伤退出全运会。她不愿意如此窝囊地退役,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束方式。休息了一年后,她选择回到训练场:“我怕自己未来会后悔,放弃了这一丝希望。既然我害怕后悔,那我就去试一试。”
“像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从零开始。”程菲说,“如果说2008年之前是为了别人练,那么,2008年之后完全是为了自己练。没有人逼我了,完完全全是自己选择的。可能所有人都不看好,但我想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还能做到什么程度,当我重新经历体操时,会有怎样的感受。”
她已经不追求技术难度了,而是花更多的时间与队医、体能教练在一起。然而,她又陷入另一个矛盾:当她长大到决心为自己而主动战斗,却发现有心无力,身体已不允许她这么做。比如,她的膝盖积水曾经严重到封闭针打进关节腔,根本不用抽,太慢了。直接把腿抬到高处,能感觉到积液像水龙头放水一样,哗哗地往下流。
跟腱断裂的一瞬间,她是知道的,不痛,只是脚下一热。她心里一下子五味杂陈,突然又轻松了。没断之前,每天像有把刀子一样时不时地产生刺痛感。如今真的断了,“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感觉。”程菲说。
2013年5月,退役后的她回到母校武汉体育学院任教。除了上一些基础课程之外,她致力于改善中国体操和体操运动员的发展现状和环境。成立快乐体操俱乐部,便是她的计划之一。
快乐体操项目,是国家体育总局对于目前体操发展情况而尝试的变革,通过降低难度、淡化竞技性、保持健身性,大力推进这一具有悠久历史的体育项目。孩子们在玩耍时,提高身体柔韧性、协调性,增强体质。截至2016年2月,全国已有27个快乐体操俱乐部。
去年冬天,程菲回到家乡看望爸妈。为了减肥,妈妈带着她在小区里快走三圈。“我实在不能走了,膝盖痛。”程菲求了饶。妈妈有些意外,想起女儿曾告诉她的话:“别以为我年轻,其实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
“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竞技都和枯燥、伤病、残酷联系在一起。但是,我们的残酷在于,孩子没有自己的意愿,是被动接受的。如果更早一些有主动性,孩子们虽然知道残酷,还是会热爱它。”程菲说。
2015年底,国家体育总局体操中心在一份加强后备人才培养工作的文件中坦承,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深刻变化,体操后备人才培养基础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程菲对此深有体会。退役后,她曾各处游历。国内繁盛一时的县市业余体校、体育机构,很多形同虚设;美国休斯敦一个最大的体操俱乐部,却拥有会员五千多人。
程菲说做快乐体操这件事,是希望为孩子启蒙,让他们更早认识到体育精神,有热爱体操、自主选择的机会。
她希望,能够帮助孩子们自己体会运动的乐趣,主动拥抱体操梦想——这曾是她最缺乏的部分。她的成长经历,几乎是中国竞技体育运动发展的真实写照。她曾将24年的青春投入举国体制的锻造,未来,她要用更多的时间去尝试修正它。
她的左腿后部,从小腿往下,有一条曲折的红筋,越靠近脚跟,越显眼、越扭曲。这是2012年跟腱修复手术留下的痕迹,如今已无大碍。朋友们说看着挺吓人,开玩笑让她去文身,文蜈蚣图案。她却想着,要文也要文成大树,盘根错节而又枝繁叶茂——那才是她希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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